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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本书荟萃了大陆、香港、台湾20世纪以来的文化大家谈佛文化的散文精品其着眼点不在佛理,而在文化;另外,金色印刷的精致插图,也为喜欢佛教文化的读者提供了一次视觉盛宴。金庸先生将其谈自己皈依佛门的文章《皈依的心路》的版权授予了出版该书的中国青年出版社,而台湾禅者林谷芳先生及大德证严法师的文章也是第一次在内地出版。
                                           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 选编:马明博 肖瑶


 
                                                          
                                我的第一个师父


                                                                               鲁  迅

        不记得是那一部旧书上看来的了,大意说是有一位道学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却名自己的小儿子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这件事来质问他。他回答道:“这正是表示轻贱呀!”那人无话可说而退去。
       其实,这位道学先生是诡辩。名孩子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国有许多妖魔鬼怪,专喜欢杀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贱,他们才放手,安心。和尚这一种人,从和尚的立场看来,会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从读书人的立场一看,他们无家无室,不会做官,却是下贱之流。读书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见当然和读书人相同,所以也就不来搅扰了。这和名孩子为阿猫阿狗,完全是一样的意思:容易养大。
       还有一个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为师,也就是舍给寺院了的意思,然而并不放在寺院里。我生在周氏是长男,“物以希为贵”,父亲怕我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拜师是否要贽见礼,或者布施什么的呢,我完全不知道。只知道我却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后来我也偶尔用作笔名,并且在《在酒楼上》这篇小说里,赠给了恐吓自己的侄女的无赖;还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论理,是应该用各种破布拼成的,但我的却是橄榄形的各色小绸片所缝就,非喜庆大事不给穿;还有一条称为“牛绳”的东西,上挂零星小件,如历本,镜子,银筛之类,据说是可以避邪的。
       这种布置,好像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没有死。
       不过,现在法名还在,那两件法宝却早已失去了。前几年回北平去,母亲还给了我婴儿时代的银筛,是那时的惟一的纪念。仔细一看,原来那筛子圆径不过寸余,中央一个太极图,上面一本书,下面一卷画,左右缀着极小的尺,剪刀,算盘,天平之类。我于是恍然大悟,中国的邪鬼,是怕斩钉截铁,不能含糊的东西的。因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经去问上海的银楼,终于买了两面来,和我的几乎一式一样,不过缀着的小东西有些增减。奇怪得很,半世纪有余了,邪鬼还是这样的性情,避邪还是这样的法宝。然而我又想,这法宝成人却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险的。
       但因此又使我记起了半世纪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我也很和气,不教我念一句经,也不教我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可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其实———自然是由我看起来———他不过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师母,就是他的老婆。论理,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着一块牌位,用金字写着必须绝对尊敬和服从的五位:“天地君亲师”。我是徒弟,他是师,决不能抗议,而在那时,也决不想到抗议,不过觉得似乎有点古怪。但我是很爱我的师母的,在我的记忆上,见面的时候,她已经大约有四十岁了,是一位胖胖的师母,穿着玄色纱衫裤,在自己家里的院子里纳凉,她的孩子们就来和我玩耍。有时还有水果和点心吃———自然,这也是我所以爱她的一个大原因;用高洁的陈源教授的话来说,便是所谓“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不过我的师母在恋爱故事上,却有些不平常。“恋爱”,这是现在的术语,那时我们这偏僻之区只叫作“相好”。《诗经》云:“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离文武周公的时候不怎么久就有了的,然而后来好像并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话。这且不管它罢。总之,听说龙师父年青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替他们去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只应该念经拜忏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又只好慌张的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青的寡妇。以后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来就是我的师母。
       自从《宇宙风》出世以来,一向没有拜读的机缘,近几天才看见了“春季特大号”。其中有一篇铢堂先生的《不以成败论英雄》,使我觉得很有趣,他以为中国人的 “不以成败论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组织上实在要不得。抑强扶弱,便是永远不愿意有强。崇拜失败英雄,便是不承认成功的英雄 ”。“近人有一句流行话,说中国民族富于同化力,所以辽金元清都并不曾征服中国。其实无非是一种惰性,对于新制度不容易接收罢了”。我们怎样来改悔这“惰性”呢,现在姑且不谈,而且正在替我们想法的人们也多得很。我只要说那位寡妇之所以变了我的师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败论英雄”。乡下没有活的岳飞或文天祥,所以一个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头中,从戏台逃下,也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失败的英雄。她不免发现了祖传的“惰性”,崇拜起来,对于追兵,也像我们的祖先的对于辽金元清的大军似的,“不承认成功的英雄”了。在历史上,这结果是正如铢堂先生所说:“乃是中国的社会不树威是难得帖服的”,所以活该有 “扬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时的乡下人,却好像并没有“树威”,走散了,自然,也许是他们料不到躲在家里。

       因此我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大师兄是穷人的孩子,舍在寺里,或是卖在寺里的;其余的四个,都是师父的儿子,大和尚的儿子做小和尚,我那时倒并不觉得怎么稀奇。大师兄只有单身;二师兄也有家小,但他对我守着秘密,这一点,就可见他的道行远不及我的师父,他的父亲了。而且年龄都和我相差太远,我们几乎没有交往。
       三师兄比我恐怕要大十岁,然而我们后来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担心。还记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经,想来未必深通什么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脑门上,放上两排艾绒,同时烧起来,我看是总不免要叫痛的,这时善男信女,多数参加,实在不大雅观,也失了我做师弟的体面。这怎么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样。然而我的师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说戒律,不谈教理,只在当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师兄去,厉声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许哭,不许叫,要不然,脑袋就炸开,死了!”这一种大喝,实在比什么《妙法莲花经》或《大乘起信论》还有力,谁高兴死呢,于是仪式很庄严的进行,虽然两眼比平时水汪汪,但到两排艾绒在头顶上烧完,的确一声也不出。我嘘一口气,真所谓“如释重负”,善男信女们也个个“合十赞叹,欢喜布施,顶礼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从沙弥升为和尚,正和我们在家人行过冠礼,由童子而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为和尚只记得释迦牟尼或弥勒菩萨,乃是未曾拜和尚为师,或与和尚为友的世俗的谬见。寺里也有确在修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
       我那时并不诧异三师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样的女人。人也许以为他想的是尼姑罢,并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当。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这“相思”或“单相思”———即今之所谓“单恋”也———的媒介的是“结”。我们那里的阔人家,一有丧事,每七日总要做一些法事,有一个七日,是要举行“解结”的仪式的,因为死人在未死之前,总不免开罪于人,存着冤结,所以死后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这天拜完经忏的傍晚,灵前陈列着几盘东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盘,是用麻线或白头绳,穿上十来文钱,两头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结式之类的复杂的,颇不容易解开的结子。一群和尚便环坐桌旁,且唱且解,解开之后,钱归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结也从此完全消失了。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谁都这样办,并不为奇,大约也是一种“惰性”。不过解结是并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测,个个解开的,倘有和尚以为打得精致,因而生爱,或者故意打得结实,很难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个落到僧袍的大袖里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结,到地狱里去吃苦。这种宝结带回寺里,便保存起来,也时时鉴赏,恰如我们的或亦不免偏爱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样。当鉴赏的时候,当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结子的是谁呢,男人不会,奴婢不会,有这种本领的,不消说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没有文学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谓“时涉遐想” 起来,至于心理状态,则我虽曾拜和尚为师,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细。只记得三师兄曾经不得已而分给我几个,有些实在打得精奇,有些则打好之后,浸过水,还用剪刀柄之类砸实,使和尚无法解散。解结,是替死人设法的,现在却和和尚为难,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么意思。这疑问直到二十年后,学了一点医学,才明白原来是给和尚吃苦,颇有一点虐待异性的病态的。深闺的怨恨,会无线电似的报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学先生可还没有料到这一层。

       后来,三师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还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严守秘密,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这时我也长大起来,不知道从那里,听到了和尚应守清规之类的古老话,还用这话来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我大喝一声道:
       “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那里来!?”
       这真是所谓“狮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我的确早看见寺里有丈余的大佛,有数尺或数寸的小菩萨,却从未想到他们为什么有大小。经此一喝,我才彻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萨的来源,不再发生疑问。但要找寻三师兄,从此却艰难了一点,因为这位出家人,这时就有了三个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师父,在约略四十年前已经去世;师兄弟们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们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却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们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萨,而且有些小菩萨又有小菩萨了。


[ 本帖最后由 弥迦使者 于 2009-3-18 14:0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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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





                  
                                   宗  月  大  师



                                                                                         老   舍

             在我小的时候,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候想叫我去上学,又怕我受人家的欺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间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脸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待着任何人,晃来晃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豌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做学徒,或提篮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的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的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来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豹》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象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多地的一座道士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糖球糖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的小屋住着道士和道士的家眷。大殿里很黑、很冷。神像都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大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铺店。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见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去的时候,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候,他的财产已大半出了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候,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候,假若他肯用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了去的。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候,他要是不再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他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了自己。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的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住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真诚,我就顾不得和他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我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胜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的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做一点,能做一点便做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做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多久就被驱除出来。他是要做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卖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做方丈。他自己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的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了眼,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起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象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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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






                                                       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



                                                                                   弘一大师

  
         杭州这个地方,实堪称为佛地;因为那边寺庙之多,约有两千余所,可想见杭州佛法之盛了。
       最近越风社要出关于“西湖”的增刊,由黄居士来函要我做一篇西湖与佛教之因缘,我觉得这个题目的范围太广泛了,而且又无参考书在手,于短期间内是不能做成的。
       所以现在就将我从前在西湖居住时,把那些值得追味的几件零碎的事情来说一说,也算是纪念我出家的经过。

    我第一次到杭州,是光绪二十八年七月(本篇所记的年月,皆依旧历)。
       在杭州住了约莫一个月光景,但是并没有到寺院里去过。只记得有一次到涌金门外去吃过一回茶而已,而同时也就把西湖的风景,稍微看了一下子。
       第二次到杭州时,那是民国元年的七月里,这回到杭州倒住得很久,一直住了近十年,可以说是很久的了。
       我的住处在钱塘门内,离西湖很近,只两里路光景。
       在钱塘门外,靠西湖边,有一所小茶馆,名景春园,我常常一个人出门,独自到景春园的楼上去吃茶。当民国初年的时候,西湖那边的情形,完全与现在两样;那时候还有城墙及很多柳树,都是很好看的。除了春秋两季的香会之外,西湖边的人总是很少,而钱塘门外,更是冷静了。
       在景春园的楼下,有许多的茶客,都是那些摇船抬轿的劳动者居多。而在楼上吃茶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所以我常常一个人在上面吃茶,同时还凭栏看看西湖的风景。
       在茶馆的附近,就是那有名的大寺院———昭庆寺了。
       我吃茶之后,也常常顺便地到那里去看一看。
       当民国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在西湖的广化寺里面住了好几天,但是住的地方,却不是在出家人的范围之内,那是在该寺的旁边,有一所叫做痘神祠楼上的。
       痘神祠是广化寺专门为着要给那些在家的客人住的,当时我住在里面的时候,有时也曾到出家人所住的地方去看看,心里却感觉得很有意思呢!
       记得那时我亦常常坐船到湖心亭去吃茶。
       曾有一次,学校里有一位名人来演讲,那时,我和夏丏尊居士两人,却出门躲避,而到湖心亭上去吃茶呢!当时夏丏尊曾对我说:“像我们这种人,出家做和尚倒是很好的!”那时候我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很有意思,这可以说是我后来出家的一个远因了。

  到了民国五年的夏天,我因为看到日本杂志中,有说及关于断食方法的,谓断食可以治疗各种疾病。当时我就起了一种好奇心,想来断食一下,因为我那个时候,患有神经衰弱症,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要行断食时,须于寒冷的季候方宜,所以我便预定十一月来作断食的时间。
       至于断食的地点呢?总须先想一想,及考虑一下,似觉总要有个很幽静的地方才好。当时我就和西泠印社的叶品三君来商量,结果他说在西湖附近的地方,有一所虎跑寺,可作为断食的地点。
       那么我就问他:“既要到虎跑寺去,总要有人来介绍才对,究竟要请谁呢?”他说:“有一位丁辅之,是虎跑的大护法,可以请他去说一说。”于是他便写信请丁辅之代为介绍了。
       因为从前那个时候的虎跑,不是像现在这样热闹的;而是游客很少,且十分冷静的地方啊!若用来作为我断食的地点,可以说是最相宜的了。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我还不曾亲自到过,于是我便托人到虎跑寺那边去走一趟,看看在哪一间房里住好。回来后,他说在方丈楼下的地方,倒很幽静的;因为那边的房子很多,且平常的时候都是关起来,客人是不能走进去的,而在方丈楼上则只有一位出家人住着而已,此外并没有什么人居住。
       等到十一月底,我到了虎跑寺,就住在方丈楼下的那间屋子里了。我住进去以后,常常看到一位出家人在我的窗前经过,即是住在楼上的那一位,我看到他却十分的欢喜呢!因此就时常和他来谈话,同时他也拿佛经来给我看。
       我以前虽然从五岁时,即时常和出家人见面,时常看见出家人到我的家里念经及拜忏,而于十二三岁时,也曾学了放焰口,可是并没有和有道德的出家人住在一起,同时也不知道寺院中的内容是怎样,以及出家人的生活又是如何。
       这回到虎跑去住,看到他们那种生活,却很欢喜而且羡慕起来了!
       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里头却十分地愉快,而且对于他们所吃的菜蔬,更是欢喜吃,及回到了学校,以后我就请用人依照他们那种样的菜煮来吃。
       这一次,我之到虎跑寺去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及到了民国六年的下半年,我就发心吃素了。
    在冬天的时候,即请了许多的经,如《普贤行愿品》、《楞严经》及《大乘起信论》等很多的佛经,而于自己的房里,也供起佛像来,如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的像,于是亦天天烧香了。
       到了这一年放年假的时候,我并没有回家去,而到虎跑寺里面去过年。我仍旧住在方丈楼下,那个时候,则更感觉得有兴味了。于是就发心出家,同时就想拜那位住在方丈楼上的出家人作师父。
       他的名字是弘详师,可是他不肯[让]我去拜他,而介绍我拜他的师父。他的师父是在松木场,护国寺里面居住的,于是他就请他的师父回到虎跑寺来,而我也就于民国七年,正月十五日受三皈依了。
       我打算于此年的暑假来入山,而预先在寺里面住了一年后,然后再实行出家的。当这个时候,我就做了一件海青,及学习两堂功课。
       在二月初五日那天,是我的母亲的忌日,于是我就先于两天以前到虎跑去,在那边背诵了三天的地藏经,为我的母亲回向。
       到了五月底的时候,我就提前先考试,而于考试之后,即到虎跑寺入山了。到了寺中一日以后,即穿出家人的衣裳,而预备转年再剃度的。
       及至七月初的时候,夏丏尊居士来,他看到我穿出家人的衣裳但还未出家,他就对我说:“既住在寺里面,并且穿了出家人的衣裳,而不即出家,那是没有什么意思的,所以还是赶紧剃度好。”
       我本来是想转年再出家的,但是承他的劝,于是就赶紧出家了。于七月十三日那一天,相传是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所以就在那天落发。
       落发以后,仍须受戒的。于是由林同庄君的介绍,而到灵隐寺去受戒了。
       灵隐寺是杭州规模最大的寺院,我一向是对看它很欢喜的,我出家了以后曾到各处的大寺院看过,但是总没有像灵隐寺那么的好!
       八月底,我就到灵隐寺去,寺中的方丈和尚却很客气,叫我住在客堂后面芸香阁的楼上。当时是由慧明法师作大师父的,有一天我在客堂里遇到这位法师了。他看到我时,就说起:“既系来受戒的,为什么不进戒堂呢?虽然你在家的时候是读书人,但是读书人就能这样地随便吗?就是在家时是一个皇帝,我也是一样看待的。” 那时方丈和尚仍是要我住在客堂楼上,而于戒堂里面有了紧要的佛事时,方去参加一两回的。
       那时候我虽然不能和慧明法师时常见面,但是看到他那种的忠厚、笃实,却是令我佩服不已的。
       受戒以后,我就住在虎跑寺内。到了十二月,即搬到玉泉寺去住,此后即常常到别处去,没有久住在西湖了。

     曾记得在民国十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曾到杭州去过一回。那时正是慧明法师在灵隐寺讲《楞严经》的时候。
       开讲的那一天,我去听他说法,因为好几年没有看到他,觉得他已苍老了不少,头发且已斑白,牙齿也大半脱落。我当时大为感动,于拜他的时候,不由泪落不止!
       听说以后没有经过几年工夫,慧明法师就圆寂了。
       关于慧明法师一生的事迹,出家人中晓得的很多,现在我且举几样事情,来说一说。
       慧明法师是福建的汀州人。他穿的衣服却不考究,看起来很不像法师的样子,但他待人是很平等的。无论你是大好佬或是苦恼子,他都是一样地看待。
       所以凡是出家在家的上中下各色各样的人物,对于慧明法师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他老人家一生所做的事情固然很多,但是最奇特的,就是能教化“马溜子”(马溜子是出家流氓的称呼)了。
       寺院里是不准这班“马溜子”居住的。他们总是住在凉亭里的时候为多,听到各处的寺院有人打斋的时候,他们就会集了赶斋(吃白饭)去。
       在杭州这一带地方,马溜子是特别来得多。一般人总不把他们当人看待,而他们亦自暴自弃,无所不为的。
       但是慧明法师却能够教化马溜子呢!
       那些马溜子常到灵隐寺去看慧明法师,而他老人家却待他们很客气,并且布施他们种种好饮食,好衣服等。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而慧明法师也有时对他们说几句佛法。
       慧明法师的腿是有毛病的。出来入去的时候,总是坐轿子居多。
       有一次他从外面坐轿回灵隐时,下了轿后,旁人看到慧明法师是没有穿裤子的,他们都觉得很奇怪,于是就问他道:“法师为什么不穿裤子呢?”他说他在外面碰到了“马溜子”,因为向他要裤子,所以他连忙把裤子脱给他了。
       关于慧明法师教化“马溜子”的事,外边的传说很多很多,我不过略举了这几样而已。不单那些“马溜子”对于慧明法师有很深的钦佩和信仰,即其他一般出家人,亦无不佩服的。
       因为多年没有到杭州去了。西湖边上的马路、洋房也渐渐修筑得很多,而汽车也一天比一天地增加,回想到我以前在西湖边上居住时,那种闲静幽雅的生活,真是如同隔世,现在只能托之于梦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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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3






                                          朝 礼 五 台 山 记



                                                                                   虚云大师

       予割爱辞亲,出家二十余年矣,道业未成,随风飘荡,心生惭愧。欲报劬劳,拟再东朝南海,北礼五台,住普陀数月,静中稍见胜境。发心朝台,于七月初一日,由普陀法华庵起香,三步一拜,以直拜至五台为止。时附香者,有遍真、秋凝、山遐、觉乘等四禅人。渡海后,每日行路不多,中间曾停湖州。及至苏州、常州,四人渐皆退去。予仍向前拜,至南京礼牛头融祖塔。渡江,止浦口狮子山寺,过年。
       由狮子山起香,从苏北入河南省,经凤阳、毫州、昊陵、嵩山、少林寺,至洛阳白马寺,晓行夜宿,风雨晦明,如是行,如是拜。一心念菩萨圣号,苦乐饥饱,不萦念矣。腊月,至黄河铁卸渡(又名铁谢),过光武陵。初一住店,初二渡河。泊岸,天已晚,不敢行;四无人烟,于路旁有一摆小摊之茅棚,亦无人居。歇足此间,趺坐而坐。夜寒甚,大雪漫漫。
       曰:“南海。”
       问:“何去?”
       曰:“朝五台。”我问丐者贵姓名。曰:“姓文名吉。”
       问:“往何处?”
       曰:“来自五台,回长安去。”
       问:“既是五台,寺中有来往否?”
       丐曰:“人皆识我!”
       问:“此往五台,路经何处?”
       曰:“由孟县、怀庆、黄沙岭、新州、太谷、太原省、代州、峨口,即到山。若先到秘魔岩,此处有南方僧名清一者行持甚好。”
       予问:“由此到山多少程?”
       丐曰:“二千零。”
      及至天晴,丐煮黄米粥,取雪代水。丐指釜中问:“南海有这个么?”
      予曰:“无。”
      丐曰:“吃甚么?”
       曰:“吃水。”
       釜中雪溶后,丐指釜中水,曰:“是甚么?”予无语。
       丐曰:“你拜名山何求?”予曰:“生不见母,以报亲恩。”
       丐问:“你背负行李,路远天寒,何时能达?劝你不必拜香了。”
       予曰:“誓愿早定,不问年月远近也。”
       丐曰:“你愿难得,现今天气好转,雪尚未化,无路可寻,你向我来的足迹行去罢。此去二十里有小金山,再二十里孟县,有寺可住。”
       遂揖别,因雪深不能拜,顾礼足迹,抵小金山挂单。翌日,起香过孟县,由孟县至怀庆(沁阳),途中将到洪福寺,有一老者名德林,见予在路拜香,近前将香凳接著,曰:“请上座进寺。”唤徒将行李搬入寺,殷勤招待。茶饭后,问:“上座由何处拜起?”略述为报亲恩由普陀拜起至此,已两年矣。
       谈次知予出家鼓山,老者不觉下泪曰:“我有同参三人,一衡阳,一福州,三人相伴朝山,同住林下三十年,后各分手回家,消息断绝,今闻上座湘音,又是鼓山佛子,恍如见我同参,不觉动念,我今年八十五矣。本寺原甚丰富,近岁稍歉,此场大雪,明年必丰收,上座可留住这里。”
       至诚恳切,勉留在寺过年。
       正月初二日,由洪福寺起拜香;抵怀庆府,复回寺寄宿。初三日,告别德林老人,大哭不舍,珍重后期而别。是日到府,城内小南海,不许挂单及留宿。即出城外宿路边,是夜腹痛极剧,初四早仍拜行,晚发冷病,初五起痢疾,每日仍勉强拜。至十三日抵黄沙岭,山顶只一破庙,无遮蔽,至此已不能行。歇下,不进饮食,日夜泻数十次,起动无力,庙在山顶,无过往行人,瞑目待毙而已,无悔念也。十五,深夜见西边墙下有人燃火,疑为匪类,细看久之,见是文吉。心中大喜,呼文先生,彼执火来照曰:“大师父你怎么还在这里?”
       予将经过向伊说,文即坐身边安慰我,拿水一杯给我喝,是夕得见文吉,身心清净。十六日,文吉将予之污秽衣服换洗,并给一杯药与予喝,十七病退,食黄米粥二碗,大汗内外轻快,十八病愈。予谢文吉曰:“两次危险,都蒙先生救济,感恩不尽。”
       文曰:“此小事。”
       问文:“从何处来?”
       曰:“长安。”
       问:“何去?”
       曰:“回五台。”
       予曰:“可惜我在病,又是拜行,不能追随先生。”
       文曰:“看你从去腊到今,拜路不多,那年能到?你身体又不好,决难进行,不必定拜,朝礼亦是一样。”
       予曰:“先生美意可感,但我出世不见母亲,母为生我而死,父仅得我一子,我竟背父而逃,父因我而辞官,而促寿,昊天罔极,耿耿数十年矣。特此发愿朝山,求菩萨加被,愿我父母脱苦,早生净土,任他百难当前,非到圣境,死亦不敢退愿也。”
       文曰:“你诚孝心坚固,也算难得,我今回山,亦无甚急事,我愿代你负行李,伴送行程。你但前拜,轻累许多,心不二念。”
       予曰:“若能如此,先生功德无量,倘我拜到五台,愿以此功德,一半回向父母,早证菩提,一半奉送先生,以酬救助之德,如何?”
       文曰:“不敢当,你是孝思,我是顺便,不必表谢。”
       文吉在此照应四日,病已大退。
       十九日,扶病起香,从兹荷物作食,都由文负担。予妄想顿息,外无物累,内无妄念,病亦日愈,体亦日强,辰旦至暮,可拜行四十五里,亦不觉苦。至二月底,到太谷县离相寺,住持参学林下,见知客礼毕,顾文吉问予曰:“这位是你甚人?”告以故。
       知客厉声曰:“出门行脚,不达时务,这几年北地饥荒,朝甚么山?甚么大老官,要人服侍,欲想享福,何必出门?你见何处寺门,有俗人挂单?”
       当下听其呵责,不敢回声,予认错告辞。
       知客曰:“岂有此理!由你自便,谁叫你来?”
       予听话头不对,即转过话说:“这位文先生,请到客店住,我在此打扰一单何如?”
       知客曰:“可尔。”
       文曰:“此去五台不远,我先回去,你慢慢来。你的行李,不久有人代你送上山的。”
       予苦留不得,取银酬伊,不受,辞去。后知客改颜悦色,和气送单,到灶房热炕上茶,亲做面,陪吃。奇其举动,又顾左右无人,问曰:“此间常住多少众?”
       曰:“我在外江多年,回来住持,连年岁荒,仅留得我一个,粮亦止此,适才举动,是游戏耳,幸勿见怪!”
       予十分难过,啼笑皆非。勉吃面半碗,即行告辞,彼留住亦无心答应也。遂到街上旅店找文吉无著,时四月十八,夜月正明,予欲追文吉,星夜向太原府拜香前进。心急起火,次日脑热,鼻流血不止,二十日到黄土沟白云寺(此寺为孚上座道场)。知客见予口流鲜血,不准挂单;勉强过一夜,二十一早进太原城,至极乐寺,饱受责骂,不挂单。二十二早出城礼拜,北门外遇一青年僧,名文贤,见予近前招呼,接过拜凳行李,请进寺内,爱敬如亲。领到方丈,陪茶饭,谈次予问:“大和尚似廿余岁,又系外省人,何以在此住持?”
       曰:“我父亲在此做官多年,后在平阳府任上,被奸臣所害,母亦气殒,我含泪出家,此间官绅旧有往还,故邀至此,早想摆脱,今瞻上座道风,心甚倾服,请在这里长住亲近。”
       予告以发愿拜香缘由,住持甚敬信,坚留十日乃放行,送衣物旅费,予概弗受。临别代携拜凳相送十余里,洒泪而别,时五月初一日也。予向忻州前进,一日早,在途中拜香,后面来一马车,缓行不越前,予觉避之。车中官人下车,问:“大师在路拜甚么?”告以故。官人亦湘人也。谈甚畅洽。
       彼曰:“若此,我现住峨口白云寺,你朝台必经之地。你之行李,我代你先送到。”予感谢之,上车迳去。仍是每日拜香,别无延误。五月中到白云寺,代送行李者,即该营营官也。见予欢迎至营部,优待,休息三日,告辞,送路费礼物不受。彼另派兵将行李银物迳送显通寺,予起香到圭峰山秘魔岩,狮子窝龙洞等处,山水奇踪,说之不尽。予以拜香故,未能领略也。五月底至显通寺,兵弁已将行李送来,下山去矣。
       到显通寺住下,先到附近各刹进香,遍问文吉其人,无有知者。后与一老僧说及情由,老僧合掌曰:“文殊菩萨化身也。”予即顶礼谢,二十二日起香,两日拜至东台,月朗星辉,进石室上香,在室内朝夕礼诵,禅坐七日。下台拜那罗延窟,裹粮已尽,六月初一日回显通寺,初二起香,上华严岭,过夜。初三拜北台,在中台过夜。初四拜西台,过夜。初五回显通寺。初七拜南台,在南台打七。十五下台,回显通寺,参加六月大佛会,至是为超生父母,拜香三年愿毕。
       此三年中,除为疾病所困,风雪所阻,不能拜香外,一心正念。礼拜途中,历尽艰难,心生欢喜,每每藉境验心,愈辛苦处,愈觉心安,因此才悟古人所谓消得一分习气,便得一分光明,忍得十分烦恼,便证少分菩提。
       又于中途所历诸名胜,自普陀而江浙,而中州,而黄河,而太行,胜地名山,说之不尽。古今游记,言之甚详,然不及身历其境者之为快。若五台为清凉圣境,文殊放光,千丈寒岩,万年积雪,石桥横锁,楼阁悬空,则非他处所及。予以拜香期内,不及观赏,还愿已毕,稍为涉足,不欲灵山笑也。
       大会圆满,上大螺顶,拜智慧灯,第一夜无所见,二夜见北台顶一团火,飞往中台落下。少顷分为十余团,大小不一。第三夜,又见中台空中三团火,飞上飞下,北台现四五处火团,亦大小不同。
       七月初十日,拜谢文殊菩萨下山,由华严岭向北行,至大营浑源南境,朝北岳恒山。至虎风口,直上,有“朔方第一山”石坊。诣庙,云级插天,穹碑森立,进香下山。至平阳府(临汾)朝南北仙窟,城南有尧庙,甚壮丽。南至蒲州(晋西南)卢村,礼汉寿亭侯庙,渡黄河,越潼关,入陕西境。至华阴,登太华山,礼西岳华山庙。所经攀锁上千尺幢,百尺峡,及老君犁沟,名胜甚多。留八日,慕夷齐之圣,游首阳山,至陕境西南香山观音寺,观庄王坟,入甘肃境,经泾川平凉等,至崆峒山,岁云暮矣,回香山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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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4






                     
                                  弘一法师之出家



                                                                                      夏丏尊

            今年(一九三九)旧历九月二十日,是弘一法师满六十岁诞辰,佛学书局,因为我是他的老友,嘱写此文字以为纪念,我就把他的出家的经过加以追叙。他是三十九岁那年夏间披剃的,到现在已整整过了二十一年的僧侣生活。我这里所述的,也都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说起来也许会教大家不相信,弘一法师的出家,可以说和我有关,没有我,也许不至于出家。关于这层,弘一法师自己也承认。有一次,记得是他出家二三年后的事,他要到新城掩关去了,杭州知友们在银洞巷虎跑寺下院替他饯行,有白衣,有僧人,斋后,他在座间指了我向大家道:
   “我的出家,大半由于这位夏居士的助缘。此恩永不能忘!”
    我听了不禁面红耳赤,惭悚无以自容。因为(一)我当时自己尚无信仰,以为出家是不幸的事情,至少是受苦的事情。弘一法师出家以后即修种种苦行,我见了常不忍。(二)他因我之助缘而出家修行去了,我却竖不起肩膀,仍浮沉在醉生梦死的凡俗之中.所以深深地感到对于他的责任,很是难过。
    我和弘一法师(俗姓李,名字屡易,为世熟知者曰息,字曰叔同)相识,是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名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的时候。这个学校有一个特别的地方,不轻易更换教职员。我前后担任了十三年,他担任了七年。在这七年中我们晨夕一堂,相处得很好。他比我长六岁,当时我们已是三十左右的人了,少年名士气息,忏除将尽,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我担任舍监职务,兼教修身课,时时感觉对于学生感化力不足。他教的是图画音乐二科。这两种科目,在他未来以前,是学生所忽视的。自他任教以后,就忽然被重视起来,几乎把全校学生的注意力都牵引过去了。课余但闻琴声歌声,假日常见学生出外写生,这原因一半当然是他对于这二科实力充足,一半也由于他的感化力大。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师生以及工役没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诚敬中发出,我只好佩服他,不能学他。举一个实例来说:有一次,寄宿舍里有学生失少了财物了,大家猜测是某一个学生偷的。检查起来,却没有得到证据。我身为舍监,深觉惭愧苦闷,向他求教。他所指教我的方法,说也怕人,教我自杀!说:
   “你肯自杀吗?你若出一张布告,说作贼者速来自首,如三日内无自首者,足见舍监诚信未孚,誓一死以殉教育。果能这样,一定可以感动人。一定会有人来自首。这话须说得诚实,三日后如没有人自首,真非自杀不可。否则便无效力。”
    这话在一般人看来是过分之辞,他提出来的时候,却是真心的流露,并无虚伪之意。我自愧不能照行。向他笑谢,他当然也不责备我。我们那时颇有些道学气,俨然以教育自任,一方面又痛感到自己力量的不够,可是所想努力的,还是儒家式的修养,至于宗教方面简直毫无关心的。
    有一次,我从一本日本的杂志上见到一篇关于断食的文章,说断食是身心“更新”的修养方法,自古宗教上的伟人,如释迦,如耶稣,都曾断过食。断食,能使人除旧换新,改去恶德,生出伟大的精神力量。并且还列举实行的方法及注意的事项,又介绍了一本专讲断食的参考书。我对于这篇文章很有兴味,便和他谈及,他就好奇地向我要了杂志去看。以后我们也常谈到这事,彼此都有“有机会时最好把断食来试试”的话。可是并没有作过具体的决定,至少在我自己是说过就算了的。约莫经过了一年,他竟独自去实行断食了,这是他出家前一年阳历年假的事。他有家眷在上海,平日每月回上海二次,年假暑假当然都回上海的。阳历年假只十天,放假以后我也就回家去了,总以为他仍照例回到上海了的。假满返校,不见到他,过了两个星期他才回来。据说假期中没有回上海,在虎跑寺断食。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笑说:“你是能说不能行的,并且这事预先教别人知道也不好,旁人大惊小怪起来,容易发生波折。”他的断食,共三星期。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据说经过很顺利。不但并无苦痛,而且身心反觉轻快,有飘飘欲仙之象。他平日是每日早晨写字的,在断食期间,仍以写字为常课。三星期所写的字,有魏碑,有篆文,有隶书,笔力比平日并不减弱。他说断食时,心比平时灵敏,颇有文思,恐出毛病,终于不敢作文。他断食以后,食量大增,且能吃整块的肉(平日虽不茹素,不多食肥腻肉类),自己觉得脱胎换骨过了,用老子“能婴儿乎”之意,改名李婴。依然教课,依然替人写字,并没有什么和前不同的情形。据我知道,这时他还只看些宋元人的理学书和道家的书类,佛学尚未谈到。
    转瞬阴历年假到了,大家又离校,那知他不回上海,又到虎跑寺去了。因为他在那里住过三星期,喜其地方清静,所以又到那里去过年。他的皈依三宝,可以说由这时候开始的。据说:他自虎跑寺断食回来,曾去访过马一孚先生,说虎跑寺如何清静僧人招待如何殷勤。阴历新年,马先生有一个朋友彭先生,求马先生介绍一个幽静的寓处,马先生忆起弘一法师前几天曾提起虎跑寺,就把这位彭先生陪送到虎跑寺去住。恰好弘一法师正在那里,经马先生之介绍,就认识了这位彭先生。同住了不多几天,到正月初八日,彭先生忽然发心出家了,由虎跑寺当家为他剃度。弘一法师目击当时的一切,大大感动。可是还不就想出家,仅皈依三宝,拜老和尚了悟法师为皈依师,演音的名,弘一的号,就是那时取定的。假期满后,仍回到学校里来。
    从此以后,他茹素了,有念珠了,看佛经,室中供佛像了。宋元理学书偶然仍看,道家书似已疏远。他对我说明一切经过及未来志愿,说出家有种种难处,以后打算暂以居士资格修行,在虎跑寺寄住,暑假后不再担任教师职务。我当时非常难堪,平素所敬爱的这样的好友,将弃我遁入空门去了,不胜寂寞之感。在这七年之中,他想离开杭州一师,有三四次之多,有时是因为对于学校当局有不快,有时是因别处来请他,他几次要走,都是经我苦劝而作罢的。甚至于有一时期,南京高师苦苦求他任课,他已接受聘书了,因为我恳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于是杭州南京两处跑,一个月中要坐夜车奔波好几次。他的爱我,可谓已超出寻常友谊之外,眼看这样的好友,因信仰的变化,要离我而去,而且信仰上的事,不比寻常名利关系,可以迁就。料想这次恐已无法留得他住,深悔从前不该留他。他若早离开杭州,也许不会遇到这样复杂的因缘的。暑假渐近,我的苦闷也愈加甚,他虽常用佛法好言安慰我,我总熬不住苦闷。有一次,我对他说过这样的一番狂言:
   “这样做居士究竟不彻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
    我这话原是愤激之谈,因为心里难过得熬不住了,不觉脱口而出。说出以后,自己也就后悔。他却仍是笑颜对我,毫不介意。
    暑假到了,他把一切书籍、字画、衣服等等分赠朋友及校工们,我所得到的是他历年所写的字,他所有折扇及金表等。他自己带到虎跑寺去的,只是些布衣及几件日常用品。我送他出校门,他不许再送了,约期后会,黯然而别。暑假后,我就想去看他,忽然我父亲病了,到半个月以后才到虎跑寺去。相见时我吃了一惊,他已剃去短须,头皮光光,著起海青,赫然是个和尚了!笑说:
    “昨日受剃度的。日子很好,恰巧是大势至菩萨生日。”
    “不是说暂时做居士,在这里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吗?”我问。
    “这也是你的意思,你说索性做了和尚……”
    我无话可说。心中真是感慨万分。他问过我父亲的病况,留我小坐,说要写一幅字,叫我带回去作他出家的纪念。回进房去写字,半小时后才出来,写的是《楞严大势至念佛圆通章》,且加跋语,详记当时因缘,末有“愿他年同生安养共圆种智”的话。临别时我和他作约,尽力护法,吃素一年,他含笑点头,念一句“阿弥陀佛 ”。
    自从他出家以后,我已不敢再谤毁佛法,可是对于佛法见闻不多。对于他的出家,最初总由俗人的见地,感到一种责任。以为如果我不苦留他在杭州,如果我不提出断食的话头,也许不会有虎跑寺马先生彭先生等因缘,他不会出家。如果最后我不因惜别而发狂言,他即使要出家,也许不会那么快速。我一向为这责任之感所苦,尤其在见到他作苦修行或听到他有疾病的时候。近几年以来,我因他的督励,也常亲近佛典,略识因缘之不可思议,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于过去无量数劫种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愿使然,而且都是稀有的福德。正应代他欢喜,代众生欢喜。觉得以前的对他不安,对他负责任,不但是自寻烦恼,而且是一种僭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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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5






                                                                                                             两  法  师



                                                                                                                          叶圣陶

        在到功德林去会见弘一法师的路上,怀着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也可以说带着渴望,不过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电影剧等的渴望并不一样。
    弘一法师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国初年;那时上海有一种《太平洋报》,其艺术副刊由李先生主编,我对于副刊所载他的书画篆刻都中意。以后数年,听人说李先生已经出了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时,在西泠印社石壁上见到李先生的“印藏”。去年子恺先生刊印《子恺漫画》,丏尊先生给它作序文,说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详明些;就从这时起,知道李先生现在称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恺先生询问关于弘一法师的种种。承他详细见告。十分感兴趣之余,自然来了见一见的愿望,便向子恺先生说了。“好的,待有机缘,我同你去见他。 ”子恺先生的声调永远是这样朴素而真挚的。以后遇见子恺先生,他常常告诉我弘一法师的近况:记得有一次给我看弘一法师的来信,中间有“叶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觉惭愧,虽然“居士”不是什么特别的尊称。
    前此一星期,饭后去上工,劈面来三辆人力车。最先是个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恺先生,他惊喜似地向我颠头。我也颠头,心里就闪电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 ”。人力车夫跑得很快,第三辆一霎往后时,我见坐着的果然是个和尚,清癯的脸,颔下有稀疏的长髯。我的感情有点激动,“他来了!”这样想着,屡屡回头望那越去越远的车篷的后影。
    第二天,就接到子恺先生的信,约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会见。
    是深深尝了世间味,探了艺术之宫的,却回过来过那种通常以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态度该是怎样,他的言论该是怎样,实在难以悬揣。因此,在带着渴望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里,还搀着些惝恍的成分。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导引进那房间时,近十位先到的恬静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线最明亮的地方,站着那位弘一法师,带笑的容颜,细小的眼眸子放出晶莹的光。丏尊先生给我介绍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师的侧边。弘一法师坐下来之后,就悠然数着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颗念珠一声“阿弥陀佛”吧,本来没有什么话要向他谈,见这样更沉入近乎催眠状态的凝思,言语是全不需要了。奇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旧友,或是他的学生,在这难得的会晤时,似乎该有好些抒情的话与他谈,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开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尘净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许他们以为这样默对一二小时,已胜于十年的晤谈了。
    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觉得有难言的美。   
    随后又来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师行礼。
    因为弘一法师是过午不食的,十一点钟就开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经挥洒书画弹奏钢琴的手郑重地夹起一荚豇豆来,欢喜满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惭愧自己平时的乱吞胡咽。
   “这碟子是酱油吧?”
    以为他要酱油,某君想把酱油碟子移到他前面。
   “不,是这个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这位日本人道谢了,弘一法师于无形中体会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爱谈人生问题,著有《人生哲学》,席间他请弘一法师谈些关于人生的意见。
   “惭愧,”弘一法师虔敬地回答,“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
    以学佛的人对于人生问题没有研究,依通常的见解,至少是一句笑话,那么,他有研究而不肯说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挚的神情,见得这样想时就是罪过,他的确没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这东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检察这东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师,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没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问他像他这样的生活,觉得达到了怎样一种境界。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觉健康,哀乐的当时也不能描状哀乐;境界又岂是说得出的。我就把这意思遣开;从侧面看弘一法师的长髯以及眼边细密的皱纹,出神久之。
    饭后,他说约定了去见印光法师,谁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师这个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见过他的文抄,是现代净土宗的大师,自然也想见一见。同去者计七八人。
    决定不坐人力车,弘一法师拔脚就走,我开始惊异他步履的轻捷。他的脚是赤着的,穿一双布缕缠成的行脚鞋。这是独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双这样的脚。
    惭愧,我这年轻人常常落在他背后。我在他背后这样想———
    他的行止笑语,真所谓纯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这背后却是极严谨的戒律。丏尊先生告诉我,他曾经叹息中国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见他是持律极严的。他念佛,他过午不食,都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达非由“外铄”的程度,人就只觉得他一切纯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处自得;似乎他以为这世间十分平和,十分宁静,自己处身其间,甚而至于会把它淡忘。这因为他把所谓万象万事划开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着的一部分内之故。这也是一种生活法,宗教家大概采用这种生活法。
    他与我们差不多处在不同的两个世界。就如我,没有他的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过他那样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为有点儿了解他,而且真诚地敬服他那种纯任自然的风度。哪一种生活法好呢?这是愚笨的无意义的问题。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别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却常常这么想。友人某君曾说他不曾遇见一个人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与这个人对调的,这是踌躇满志的话。人本来应当如此,否则浮漂浪荡,岂不像没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说尤其要紧的是同时得承认别人也未必愿意与我对调。这就与夸妄的人不同了;有这么一承认,非但不菲薄别人,并且致相当的尊敬,彼此因观感而潜移默化的事是有的。虽说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坚壁;所谓圣贤者转移了什么什么人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板着面孔专事菲薄别人的人决不能转移了谁。


    到新闸太平寺,有人家借这里办丧事,乐工以为吊客来了,预备吹打起来,及见我们中间有一个和尚,而且问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误会,说道,“他们都是佛教里的。”
    寺役去通报时,弘一法师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的僧衣来(他平时穿的,袖子与我们的长衫袖子一样),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宇间异样地静穆。我是欢喜四处看望的,见寺役走进去的沿街的那个房间里,有个躯体硕大的和尚刚洗了脸,背部略微佝着,我想这一定就是了。果然,弘一法师头一个跨进去时,就对这位和尚屈膝拜伏,动作严谨且安详,我心里肃然,有些人以为弘一法师该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见这样可知完全不对。
    印光法师的皮肤呈褐色,肌理颇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头顶几乎全秃,发光亮;脑额很阔;浓眉底下一双眼睛这时虽不戴眼镜,却用戴了眼镜从眼镜上方射出眼光来的样子看人,嘴唇略微皱瘪,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师与印光法师并肩而坐,正是绝好的对比,一个是水样的秀美,飘逸;一个是山样的浑朴,凝重。
    弘一法师合掌恳请了,“几位居士都欢喜佛法,有曾经看了禅宗的语录的,今来见法师,请有所开示,慈悲,慈悲。”
    对于这“慈悲,慈悲”,感到深长的趣味。
   “嗯,看了语录,看了什么语录?”印光法师的声音带有神秘味,我想这话里或者就藏着机锋吧。没有人答应。弘一法师就指石岑先生,说这位先生看了语录的。
    石岑先生因说也不专看哪几种语录,只曾从某先生研究过法相宗的义理。
    这就开了印光法师的话源。他说学佛须要得实益,徒然嘴里说说,作几篇文字,没有道理;他说人眼前最紧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险;他说某先生只说自己才对,别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应该。他说来声色有点儿严厉,间以呵喝。我想这触动他旧有的忿忿了。虽然不很清楚佛家的“我执”、“法执”的涵蕴是怎样,恐怕这样就有点儿近似。这使我未能满意。
    弘一法师再作第二次恳请,希望于儒说佛法会通之点给我们开示。
    印光法师说二者本一致,无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过儒家说这是人的天职,人若不守天职就没有办法。佛家用因果来说,那就深奥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恶就吃苦。人谁愿意吃苦呢?──他的话语很多,有零星的插话,有应验的故事,从其间可以窥见他的信仰与欢喜。他显然以传道者自任,故遇有机缘不惮尽力宣传;宣传家必有所执持又有所排抵,他自也不免。弘一法师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树,毫不愧怍地欣欣向荣,却没有凌驾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在佛徒中,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极了,从他的文抄里,见有许多的信徒恳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净土的导引者。这想来由于他有根深的造诣,不过我们不清楚,但或者还有别一个原因。一般信徒觉得那个“佛”太渺远了,虽然一心皈依,总不免感到空虚;而印光法师却是眼睛看得见的,认他就是现世的“佛”,虔敬崇奉,亲接謦欬,这才觉得着实,满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说,印光法师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来装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师第三次“慈悲, 慈悲”地恳求时, 是说这里有讲经义的书,可让居士们“请”几部回去。这个“请”字又有特别的味道。
    房间的右角里,装订作坊似的,线装、平装的书堆着不少:不禁想起外间纷纷飞散的那些宣传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黄智海演述的《阿弥陀经白话解释》,大圆居士说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讲义》,李荣祥编的《印光法师嘉言录》三种。中间《阿弥陀经白话解释》最好,详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师又屈膝拜伏,辞别。印光法师颠着头,从不大敏捷的动作上显露他的老态。待我们都辞别了走出房间,弘一法师伸两手,郑重而轻捷地把两扇门拉上了。随即脱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门内的包车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来。
    弘一法师就要回到江湾子恺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就向他告别。这位带有通常所谓仙气的和尚,将使我永远怀念了。
    我们三个在电车站等车,滑稽地使用着“读后感”三个字,互诉对于这两位法师的感念。就是这一点,已足证我们不能为宗教家了,我想。
    据说,佛家教规,受戒者对于白衣是不答礼的,对于皈依弟子也不答礼;弘一法师是印光法师的皈依弟子,故一方敬礼甚恭,一方颠头受之。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七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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