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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传》

续 12




                              第十五章    玙璠之争  阳虎馈豚




            一年前子路便出仕蒲邑宰了,此番回曲阜,是专为探望夫子的。几天来,他向夫子回报了赴任以来的情况,请教了许多从政的学问,陪夫子游泗水,登泰山。登泰山之后便返回蒲邑去了。
    一个月后季平子病卒。死前,他深知儿子斯的无能,清楚地看到季氏的大权即将落到阳虎手中,便密托孟懿子两件大事:一是为季氏荐贤,以削弱和抵销阳虎的势力;二是代他向孔子赔罪,教育斯(季桓子)要相信和依赖孔子。孔子听了孟懿子的回报后,决定将冉求和子路派到季氏府中去做家臣。
    季平子殓葬的日期近了,阳虎以季平子曾代行国政为借口,要陪葬一块名叫“玙璠”的宝玉。在中国,自从有了私有制度就已形成了陪葬制度或习俗。开始,人死了,把他们生前所用的物品一同下葬。这是活人对死人的心愿,愿死者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也能得到应有的享受。待发展到奴隶社会,这种迷信的风习便打上了阶级的烙印。奴隶主死后,不仅要有物品陪葬,还要用他生前的奴隶陪葬,让他死后继续役使。殉葬的奴隶有的多达几百人,后人称之为“人殉”。随着历史的发展,“人殉”现象减少了,但还要用泥或陶做成俑陪葬。孔子坚决反对这种野蛮的“人殉制度”,莫说用活人,就连用俑他也不容忍,曾抨击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意思是说,第一次制作人俑者,真该断子绝孙!季平子生前实际上是鲁国政权的操纵者,陪葬品定然异常丰厚,但阳虎力主陪葬的玙璠不是一块普通的玉,而是主持宗庙祭祀者所佩带的宝玉,它是天子,国王或诸侯的象征。
    季桓子阻止说:“玙璠乃国君佩带之物,先父身为大夫,以此陪葬,岂不害其于不义吗?”
    阳虎毫不相让地说:“季冢宰生前曾带此物而主持宗庙祭祀,主持国政,如今仙逝,为何不可带去呢?尔乃不孝之子也!”
    季氏家臣仲梁怀说:“意如大夫代行国政,是于国君不在之时,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新君已立,玙璠早已交国君,怎好再去索回?”
    此刻冉求已奉师命来季氏府做家臣,管理租赋粮穑。他见双方各持己见,争执不下,就插言说:“我家夫子精通礼制,何不登门求教呢?”
    冉求的提议得到了季桓子的支持,便奉命往阙里请孔子。
    孔子来到季氏府,先吊唁了季平子,然后与众人来到大厅,阳虎先发制人说:“阳虎才疏学浅,不通葬礼。意如大夫已做古,他生前曾为‘辅贰’该怎样办理丧事,望孔夫子赐教。”
    孔子见阳虎一改以往专横的面孔,换上了恭维的腔调与笑脸,颇为反感。阳虎提出
    季平子曾为‘辅贰’,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礼应与诸侯相同。这是阳虎的阴谋,季平子是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礼之举,季平子驱逐了鲁昭公之后才代行国政的,这不仅不是他的功绩,而是乱国叛君的行为。只要季桓子肯用玙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讨伐季氏,取而代之,进而像季平子那样控制整个鲁国。阳虎确非等闲之辈,然而他的鬼蜮伎俩,孔子岂能不识?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意如大夫去逝,丧事自有他儿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阳大人久居季氏门下,又系至亲,自会按礼相辅,何必问丘!”
    阳虎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他不是呆虫,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对季氏专权,他想借此机会将孔子拉到自己一边,置季平子于乱臣贼子之地,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他毫不隐晦地说:“意如大夫在世时,治理国家,主持祭祀,代行国政,均佩带玙璠,今日逝去,理应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过谦,一再推辞,一时难以决定。孔夫子通晓礼节,敬请评说。”
    孔子答非所问地说:“意如大夫生前功业卓著,昭公虽不在朝中秉政,国事却依旧井井有条,全赖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为何不在国中呢?如今他们俱已作古,其中纠葛后人自有评说。丘十分赞赏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难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于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们勿需多虑。”
    孔子说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经听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玙璠的。他久闻孔子的贤名,并有一种近之不及,远之不忍的感情。欲亲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对季氏的;欲疏远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学问的。如今听了孔子的话,得知孔子对季氏并非势不两立,于是心中萌发了起用孔子的念头。只是眼下父亲停灵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见定公,不便就办。他说:“孔夫子真乃通达礼节之人。定公已执政五年,家父早已将玙璠交还国君,斯刚刚代父执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阳虎不等季桓子说完便抢过话头,“鲁国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听后,面有窘迫之色。的确,鲁国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时,晋国的史墨评论说:鲁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鲁君忘了,他死在国外,有谁可怜呢?阳虎呀,阳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亲戚,怎么一点也不为我家遮掩,却在一味煽动?孔子本就对我季氏有怨隙,你这样煽惑,他若改变了主意,岂不害了我季氏,与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里,脸上既严肃又平静。他自然懂得阳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说。季平子刚刚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会此刻慷慨陈辞。他没有忘记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庙所见之“三缄金人”季桓子在频频侧视他,但他却视而不见,只呆呆地坐着,心中却在盘算着主意。如果阳虎硬逼他说出该不该用玙璠陪葬,他可让人向定公索取宝玉。如果定公肯给,说明他是个无能的昏君。如果不给,既能了却季桓子的一桩心愿,又可阻止阳虎的野心,且证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鲁国有望。孔子在专心地思考着,脸上无任何表情,只偶尔眉头紧皱,眼眨神动,但却久久没有开口。季桓子见孔子这副神态,不知他内心在想些什么,只希望他明确表态阻止阳虎的阴谋。季桓子虽出身于权门,也学了些诗书礼乐,但那都是些死东西,到了关键时刻便不会应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长大,遇到眼前这种棘手的情况,更觉无计可施。他见孔子只在事外绕圈子,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本想张口诘问,又怕失去大夫的体面,窘急中不觉汗水淋漓。此刻阳虎倒十分悠闲,他知道孔子在有意回避他,不同意用玙璠殉葬,却又不明说,正可以利用这个缝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坚信自己不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纵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干练,阴险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里,令其言听而计从,季桓子这个乳臭未干的雏幼,自然更不在话下。鲁君早已成为季氏的傀儡,岂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阳虎见季桓子头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筹莫展,束手无策。阳虎正在拨弄着如意算盘遐想,脸上越发浮现出得意贪婪的笑容。
    大厅里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气已经凝滞,不再流动,万物都已死去,不复存在。后面奔丧的哭声隐约传来,窗外阵阵热风吹进,使这偌大的厅堂更加令人窒息难熬。仲梁怀受不住这人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厅内走来走去。冉求正处年轻心胜之时,他弄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竟为一个陪葬的玉而勾心斗角,隐约其辞者有之,居心叵测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听阳虎说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玙璠陪葬,况且定公还不认识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来,季桓子自不会责怪他,阳虎也拿他没办法。但转念一想,还是不去为妙,虽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办事,不过管管田赋财粮而已,并无任何权柄,阳虎与仲梁怀才是名副其实的家臣。阳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对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怀是真心忠于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适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说道:“阳虎大人的办法可以一试,国君如果恩准,岂不为季氏增辉!只是阳大人家中诸事缠身,仲大人何不代劳跑一趟!”
    众人听了冉求的话不觉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怀说:“那就请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怀与阳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玙璠陪葬完全出于个人义气。当阳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时,曾欲自报奋勇前往,但慑于阳虎的权威,未敢轻举妄动。一经冉求提出,正中下怀。既然季桓子点名让他去,便急不可待地离去。阳虎一见傻了眼,欲阻止已来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亲自出马不可。他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愤愤地向里屋走去,心中暗暗发誓,非除掉季桓子与仲梁怀不可!
    孔子见状,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将有祸乱发生,他起身告辞。季桓子身着孝服,让冉求代送。师徒二人走到门外,冉求问道:“夫子为何态度暧昧,不冷不热?”
    孔子环视四周无人,说道:“季氏发丧,我乃外人,何必过分热心。非分之事而热衷者,献媚也。再者,‘玙璠’乃祭祀之宝器,用它殉葬,天子诸侯亦需斟酌,况大夫乎!若用,不亚于暴尸中原,示百姓以僭礼,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宁。季桓子不逆礼以危亲,不犯奸以陷君,可谓孝子。阳虎暗藏杀机,不久将祸起萧墙之内矣。”
    冉求急忙问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问,日后便知。”
   “仲梁怀若索来宝玉怎么办?要告诉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荐的他,你自该有办法解脱,何必问我!”孔子不满地说,“办事岂可鼠目寸光!看你样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帮手。”
    冉求听出孔子是在责备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见冉求不言语,知道他生性认真,若不点破,又该心思沉重了,便说道:“勿需着急,仲梁怀断然不会前往索玉。今后为季氏办事,要处处多加用心,这里将有大的风暴发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怀确未进宫索玉,只在外边转了一圈便回来了。阳虎的阴谋没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怀的决心更坚定了。就在这年十月,阳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订盟:时时事事听阳虎驱遣摆布,并同意阳虎杀死仲梁怀等几个家臣。从此,阳虎更加肆无忌惮,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纵起“国命”来了。
    季桓子自然不会束手待毙,他要进行抗争。可是自己势单力孤,实在斗不过阳虎。现在他才明白了给父亲发丧前征求孔子对玙璠殉葬的意见时,孔子为何要那样回答,那样处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处世的灵活干练。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厌恶做家臣,那么,就让孔子任“公家”的官职吧。季桓子想,鲁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国君的,断不会驳回他的提议。经过一番推敲,鲁定公同意让孔子入朝为官,但必须先考验一下他的真才实学方能任命,这样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华。
    恰在此时,季桓子的封地费邑凿井,从地下挖出一只陶罐,里边装着一只似羊非羊的动物,谁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大家都觉得奇怪,便献给了季桓子。季桓子看了也十分惊讶,问遍了周围所有的人,没有知道这是个啥怪物的,忙派冉求去将孔子请来。季桓子说:“费人穿井,于土中掘得一狗,此为何物?”
    孔子回答说:“以丘说来,土中所得之物非狗,羊也。”
    在场的人全都瞪大了惊异的眼睛。季桓子问:“夫子怎知所得非狗而羊?”
    孔子说:“丘闻山中有土石之怪,名夔、魍魉;水中之怪谓龙、罔、象;土中之怪叫羵羊。今穿井从土中所得,必为羵羊无疑。”
    季桓子问道:“怎么叫羵羊呢?”
    “非雌非雄,徒具羊形。”
    季桓子命人详细察看,果然非雌非雄,仅具羊形罢了。这使他更加钦佩孔子的渊博学识。南宫敬叔因是孔门弟子,更加感到自豪。待大家坐定,南宫敬叔忽然说:“吴王夫差伐越,于会稽得一巨骨,访遍列国,无人知晓。昨日来鲁,居于驿馆,欲请教夫子。幸今日夫子在此,何不召吴使载骨前来以观,共长见识。”
    季桓子欣然同意,不等孔子回话,便令冉求往请吴使。不足一刻工夫,冉求和吴使来到堂上。吴使仔细端详着孔子,只见他身高九尺有余,一掬黑须飘洒胸前,紫红色的脸膛十分和祥,不禁肃然起敬地说道:“久闻夫子乃当今圣人,吴国偏远,有缘今日会见,乃终生大幸!吾王夫差征越国,于会稽城垣中得一大骨,遍访列国,无人知晓,请孔夫子辨别,一扫我君臣雾障。”
    孔子微笑着说:“过奖了。我只不过比别人好学罢了,何敢当‘圣人’之名。待我详观骨骸再发妄言吧。”
    众人陪着孔子来到门外,围着车上的巨骨看了一会,孔子还用手比量来,比量去,半天才带领众人回到房中。众人不好开口追问,只见孔子眉间聚起一个“川”字,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时而抬起头向门外车上看看,时而瞑目深思。突然,他眉头舒展,脸上微露喜色。南宫敬叔与冉求都知道老师已经有了答案。孔子微微一笑,双手抱拳向吴使一拱说:“此乃防风氏之骨,距今已有二千余年。”
    吴使恳求似地说:“请夫子言其详!”
    众人亦都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孔子。孔子不慌不忙地说:“禹继承舜之领袖以后,曾大会各部落首领于会稽,待各部首领到齐,正欲会盟,禹发现防风氏未到。此人生得身高无比,力大如牛,一向恃强凌弱,今日聚会又迟迟不来。禹于治水期间曾会其面,知其蛮横残暴,不听调遣,正欲除他。会盟将完,防风氏醉醺醺而来。禹素来最恨吃酒误事者,岂能不恼!便令人将他拿下,声讨其怠慢首领,不尊法令、恃强凌弱、侵暴邻国之罪,然后斩首示众。据传他死后躺在地上,占地九亩有余。今贵国于会稽得此骨,除他而谁?”
    孔子讲得有根有据,众人听得津津有味,闻后都长长嘘了一口气。吴使想:鲁国离会稽千里之遥,竟能知道得如此详细,怎不令人感佩!伍子胥在吴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与孔子相比,真有天地之差,霄壤之别。想到此,他急忙站起身,深施大礼,代表吴王向孔子致谢。
    从此以后,孔子的贤名传得更远,慕名而来拜师求学者更加增多。
    西北风凛冽地吹着,树梢打着呼啸。寒冬已到,天阴沉沉,地灰蒙蒙,整个世界被铅灰色挟裹着。阳虎的心在寒风中颤竦,他的算盘拨得并不如意,他的幻梦已经破灭,而致使他失败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孔子的智谋。说也奇怪,这个三十多年的冤家对头,阳虎此刻非但不恨孔子,反而欲将他拉到自己一边,共同对付“三桓”与鲁定公。如今的孔子竟像一块肥肉,谁都想捧着啃上几口,沾一嘴油,以便招摇过市,烦耀自己的富有。又像一个沉重的砝码,谁都想抢过来放到自己一边,以便胜过对方。阳虎深知孔子与自己的主张截然不同,自己是“求权”,“求富”,而孔子是“求仁”。难道“求仁”,就不想做官吗?许他以世卿世禄难道他就不动心吗?他父亲才是个陬邑大夫,死后没有俸禄,否则他们母子何能清贫而卑贱呢?想到此,阳虎决定去见孔子。
    这天,孔子带领弟子们练习射御回到家,子贡告诉他说,阳虎来过两次,看样子好像有急事。孔子听后,不觉低低“哦”了一声,心里想,阳虎找我会有何事?如果季桓子有事,会打发冉求来。跟阳虎这种人,还是少打交道为好。正在这时,孔鲤急火火地进来说:“阳虎求见,父亲快去会客吧。”孔子见阳虎一天三次求见,心中更加生疑,决定回绝,转身对儿子说:“前去回禀,就说为父不在家。”
    子贡和孔鲤相互看看,二人不解地摇摇头。
    阳虎见孔子有意回避,边走边思量着计策。
    第二天孔子继续和弟子们练习射御,待回到家中,孔鲤与公冶长迎上前去,吞诉他阳虎刚才送来了一只蒸豚(小猪)。孔子听后跺脚说道:“这阳虎真乃诡计多端,昨日三次登门,今日又趁我不在而馈豚,诱我上门拜谢。”
    孔鲤不解地说:“阳虎有何可怕,父亲一直避着他。”
    孔子说:“三十余年来,阳虎一直视我如仇敌,如今忽而一日三访,馈豚赠礼,其中定有缘故。我乃谨慎以待,并非惧他。”
    公冶长说:“收人之礼,需亲往拜谢,看来今日是难以回避的了。”
    孔子背着双手在室内踱步,突然停住,对公冶长说:“速去阳虎府中,探其在家否?”
    公冶长明白了孔子的意图,急急向阳虎家奔去。
    转瞬间,公冶长回来禀报说,阳虎刚乘车往孟氏府中赴宴去了。孔子闻听,急忙穿
戴整齐,直奔阳虎家中。门人言说阳虎不在,孔子说明来意,让门人代谢,然后转身离去。恰在这时,阳虎乘车迎面而来,孔子想避已来不及了,只得上前施礼,感谢他馈豚之情。
    阳虎急忙下车还礼,知孔子是乘自己不在家而来答谢。他何尝不是假说孟府赴宴,其实停车于小胡同口窥探呢?阳虎邀孔子进家叙谈,孔子推说劳累一天,弟子们正等他回家用餐,不能奉陪。阳虎并不恼怒,而是微笑着说道:“阳虎乃一鲁莽武夫,不明礼数,多有得罪。今求教若渴,不知夫子肯赐教否?”
    孔子只求快快脱身,自然不愿和他饶舌,然而出于礼貌,只好勉强应付说:“丘也不才,实不敢当。大人乃鲁之显赫,孔丘视大人若矮子观天。”
    阳虎并不在意孔子的推托,单刀直入地问:“常言道,君子不念旧怨,莫非三十年前阻宴之怨,孔夫子仍耿耿于怀吗?”“孔丘在家无怨,在邦无怨,大人何必提及以往!”
    “那好,请问孔夫子,一个人心怀韬略,却不顾国家衰亡,而只图个人洁身自好,能算是‘仁’吗?本想从政,却屡失良机,能算是‘智’吗?”阳虎不等孔子回答,上前一步说:“鲁之政在‘三桓’已近百年,当今天下,天子被逐,诸侯争权,礼乐崩溃殆尽。夫子乃聪睿博学之人,难道能碌碌一生,永仰人之鼻息吗?”
    阳虎侃侃而谈,孔子随着话音推敲他的用意。原来是在说服自己与他一起反对“三桓”。
    阳虎又将那“世卿世禄”的诱饵垂给了孔子,诱他上钩。这是个攸关重大的事情,不能再回避了。孔子上前拱手道:“对国家之盛衰,人各持政见与治世之术。大人欲仿效诸侯争权,岂不破坏周礼?即使大权在握,不行仁政,不以礼乐化民,焉能长治久安?丘欲以周公之道默化君臣,既可使百姓免于刀枪之苦,又可定国于诗书之盛。自东周以来,战争蜂起,何止百年。我欲以仁德化干戈为玉帛,拯救华夏,恢复一统。丘不为一家一族之荣耀,岂冀求世卿世禄以泽被后世!为寻求阻止分裂之道,丘甘愿疏饭饮水,枕肱肘而眠,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耳。”
    阳虎又是微微一笑,转而正色说道:“夫子所论,可谓高明至极,然而皆空论也。昔周公高居三公九卿之首,制礼作乐以化万民。初行时若日出东山,光焰万丈。可叹后世个个衰弱无能,故封国百余,姬姓遍布天下。而今同族相争,父子相残,周名存而实亡。我等在此霸主迭起之际,仍固守周之旧礼,何异于缘木而求鱼?你若能与我共起,不枉你满腹治世之经纶。夫子已年近半百,时不我待,尽管你才华横溢,无职无权,焉能施展才干?何谈实现抱负?时光像流水一般逝去,难道就让它这样白白逝去而不惋惜吗?”
    孔子在默默沉思,似乎觉得阳虎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抬头看看四周,太阳已经落山,天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街上静得要死,雪花无声地飘落到地上,转瞬又被微风吹到墙角或路边。孔子的心雪花般地飘忽不定:他本不同意阳虎犯上作乱的行为,但觉得他说的话较为现实。是什么道理呢?又说不出来,正如眼前飘飞的雪花,看得见而抓不住,即使偶尔能够抓住,却又即刻融化了。他感到阳虎的两道目光比寒风还凛冽,只求得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本来不想参与阳虎与“三桓”的纠葛,但今天却无意地误入它的边缘,其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看来他们是非拼个鱼死网破不可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阳虎见孔子沉思不语,欣喜自己的话已经对他产生了影响。孔子到底会怎么办?阳虎在揣测着。当然,也不能逼他立即做出答复。看看天色已晚,雪愈下愈大,该分手了,于是阳虎微笑着说道:“虎非陷夫子于不义,还望夫子三思!……”阳虎说着向孔子诡秘地笑了笑,然后步入他那黑洞洞的大门。
    孔子回到家,众弟子早已吃过晚饭。大家见夫子闷闷不乐,不便多问。公冶长夫妇服侍他吃饭。孔子问:“子路今日该到了吧?……”
    公冶长说:“请父亲释念,子路兄一向是信守时间的,兴许此时正在快马加鞭地赶
路,或正在拴马呢。”
    说话间就听到了子路那粗大嗓门的吵嚷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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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3





                               第十六章   夫子运筹  家臣叛逃




    三天前,孔子将子贡叫到身边说:“赐呀,烦你明天前往蒲邑,召仲由返回,为师有要言相嘱。”
    子贡不解地问:“子路兄离去不足两日,为何又要召回?”
    孔子解释说:“闻听由正于蒲邑组织农夫挖沟开渠,以备防汛排涝之用……”
    子贡赞叹说:“此乃未雨绸缪之举,防患于未然也。”
    孔子说:“是呀,由乃为师之得意弟子,现已出仕为官,能够勤政爱民,为民预防水患,我听了甚是欣喜。可是,他不该以自己的俸禄赈济民工,每人每日赐一箪食,一壶浆。”
    子贡越发糊涂了,他瞪着两只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夫子:“子路肯以自身俸禄赈济民工,每日赐箪食壶浆,正是遵夫子‘仁’之教导而为之。仁者爱人,身为邑宰,爱民若子,有何不可?”
    孔子果断地说:“仲由祸在眉睫,你只说为师命他速返。”
    子贡为难地说:“我自身糊涂,怎能说服他人?若子路推说公务繁忙,不肯从命,赐又该如何?”
    孔子严肃地说:“赐呀。此等小事竟纠缠不清,何以做两军阵前之说客?”
    子贡被问得无言以对,满脸腾起了红云,现出了十分为难的样子。
    颜回拉拉子贡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去把子路盛汤之饭缶砸碎,他便不召而自回,到那时,夫子定会教导于我们。”
    子贡听后,略一沉思,方恍然大悟说:“对呀,子渊真比我颖悟十倍!”
    众人齐声催促道:“子贡,快去快回,夫子含而不露,无先后放,定有新学问教吾辈。再者,子路一回,杏坛便无风而浪涌了。”
    子贡来到孔子面前,像戏台上的传令兵,单腿跪地道:
    “夫子失怒,弟子端木赐得令去也!”
    众人见他滑稽,不免哄笑起来。孔子也被逗笑了,说道:
    “子路不回,当心脑袋!”
    “是,弟子谨记,”子贡向众人做了个鬼脸说,“子路不回,让他当心脑袋!”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子贡出门,驾车往蒲邑而去。
    话说孔子正在惦记子路为何迟迟不归,难道子贡不向他讲明缘故,他就真的不从命吗?还是公冶长了解子路,他说子路从来信守时间,说不定他此时正在快马加鞭地赶路,或正在拴马呢。说话间,子路与子贡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两个都变成了雪人。只见子路一手持鞭,一手拉着子贡,双唇直抿,两眼布满了血丝。而子贡却是笑嘻嘻的,也不挣脱。颜回见状,忙上前去劝说。子路见颜回前来,放开子贡,问道:
    “子贡说夫子让他砸我的饭缶,可真有其事?”
    颜回笑笑说:“是夫子命他召你急回,至于砸饭缶……”
    “是夫子让砸的!”子贡抢着说道。
    子路听他二人说话支支吾吾,明白是他们在捣鬼,扬起鞭子恫吓子贡,子贡躲到孔子身后,让夫子那高大的身躯做他的屏障。这时子路方悔自己失礼,进门竟未首先拜见夫子,而一味与同学们胡闹,脸羞得像块红布,头像放了血的斗鸡,耷拉在胸前,那大粗嗓门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少女似地忸忸怩怩地说:“仲由见过夫子。方才由失礼,望夫子严惩。”
    孔子并不责怪,也不生气,反而哈哈地笑着说:“由呀,你这个野小子,莫非治理蒲邑,全赖这手中的鞭子?”
    “夫子可亲往蒲邑考察弟子的政绩,”子路十分委屈地说,“弟子时刻谨记夫子教言,视民若父母,岂能以鞭役使?”
    “二三子各自就坐,听我晓以利害。”孔子避开子路的话题,并不就事论事。
    南宫敬叔与颜回等弟子让孔子于几前坐下,然后各自围了过来,或坐、或蹲、或立,洗耳恭听夫子的教诲。
    孔子说:“仲由见暴雨将至,低洼之处恐受水灾,所以使民修沟洫以备泄水,且身先士卒,昼夜不息。吾闻听之后,内心感到无限欣慰!为官者,假如皆若仲由,天下岂会有灾!”
    孔子的话似一股暖流,流遍了子路的全身,子路不觉两眼湿润,心里暗暗地说:“知我者,莫若夫子!”
    孔子喝了口茶,片刻之后继续说:“为官固然离不开勤政,但更需重教。《诗》教民温柔敦厚,《书》教人政通致远,《乐》教民广博善良,《易》教人好洁静而尚静细,《礼》教众知恭俭而庄敬,《春秋》教人属此比事,循规蹈矩,再者,天有四时,春夏秋冬,风霜雨露也是教;地载山川高低燥湿,吐纳雷霆,滋生五谷,亦为教。由率民修沟渠乃一教也,然施小惠于民,则非教而唆也。”
    子路申辩说:“由见贫民挨饿做工,于心不忍,因而从自己的俸禄中每人供箪食壶浆,稍解饥渴。夫子教导‘汎爱众而亲仁’,难道只是口头讲讲而勿需实行的吗?”
    樊迟等几个弟子也附和着说:“我等为官,不恤民情,不惜民力,与贪官污吏何异?”
    孔子板紧了面孔严肃地说:“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这春秋时代,尤其是在这公室衰微,权臣执政的鲁国,居官行政,格外需瞻前顾后审时度势,若只管凭良心办事,施行仁政,那么,随时均有大祸临头之险。”
    子路说:“如此说来,我等在鲁为官,勿需施仁政,倒应该贪赃枉法,榨取百姓脂膏,去奉敬权臣吗?”
    孔子说:“断然并非如此!廉洁乃为官之本,断不可有贪污行为。然而,当今世界,为权臣左右,趋炎附势之小人,多似附膻之蚁,他们个个虎视眈眈,专门吹毛求疵,据此为把柄,在权臣面前添油加醋,危言耸听,置你于死地。你既怜惜贫民挨饿工作,何不禀请鲁君,发公家仓廪中之粮米来赈济?私人出资购米赐食,自以为行德政,岂不示鲁君无德吗?常言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而今你食君禄,却私自行恩惠于百姓,虽则居心为民,若然小人说你唆使民众反君乱国,岂不有口难辩!故而吾刻不待缓,差赐追尔返回。赐砸了你的饭缶,却保住了你的头颅,应感谢他才是。”
    众弟子听后,不仅深受教育,而且感戴夫子的关怀。子路避席肃立说道:“夫子爱我,胜于父母!”
    孔子说:“时已二更,各自回去安歇吧,我还有话单独与仲由说。”
    众弟子各自散去,孔子令孔鲤在火盆里又加了一些木炭,中间放着火盆,师生对面而坐,烤火议事。
    孔子以商议的口气说:“季桓子要我荐一位武功高强的弟子做其家臣,我再三思之,以为宜……”
    “让我做季氏家臣?亏夫子想得出!夫子年近半百,尚未出仕,就是因不愿为家臣,不甘当权臣附庸。由虽粗鲁,非夫子得意高足,然而‘师善其善’之理尚懂,愿学吾师之志,愿步吾师之尘,宁可饿死,决不肯做家臣!”子路粗气厉声地说着,双手按地而起。
    孔子见子路一提做季氏家臣便气冲斗牛,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心中暗暗高兴。弟子中子路最直率坦诚,本以武功出众,自来就学,处处勤学苦练,现在已经变成文武双全的“士”了。他平时有话敢说,有时候发些牢骚,但心似竹筒,平直光洁,善恶分明。自从季氏提出让孔子荐贤,孔子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一则他在蒲邑为宰干得很出色,已经有了一些应付事变的经验和能力;二来他一向办事忠于职守,历来看不起不忠不孝的佞邪之辈,不愿做“私室”臣下。现在阳虎马上就要发起反对季氏的暴乱,虽然自己对季氏把持朝政,要挟国君不满,但他的做法是有先例的,史称“辅贰”之制,周公便是“辅贰”,辅佐成王做国王,只是季氏做得太过分了。阳虎就不同了,他反季氏是虚,欲夺取鲁国政权,自己称侯是实。如果一旦季氏被推FAN,鲁君定然无存,因为鲁国的一切政权都掌握在季氏手中。眼看政权即将落于暴徒手中,面对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自己岂能袖手而旁观!然而自己又不便出面,一则自己无职无权,二则阳虎已向自己谈了反季氏的打算,自己一出面,就要背上“不义”之名,为人笑骂。子路做了季氏家臣,从中斡旋就方便多了,现在子路听说做季氏家臣便火冒三丈。还需将其中道理细细讲予他听。
    孔子站起身,走到子路跟前,见他只顾生气,并不搭理自己,便轻声说道:“由呀,待为师将话说完再气不迟。”
    子路转身走向一边。
    “你亦系四十开外之人,怎跟小孩子一样。你想,当今之鲁国,哪一样不在季氏管辖之中?‘公室’、‘私家’早已不复存在。冉求已去季氏家数月,尔等去做家臣,并非为季氏,而为鲁君,为鲁之江山社稷!……”
    于是孔子把阳虎的阴谋及自己的打算详细地告诉了子路。子路听后羞愧地低下了头说:“夫子早把话说清楚,弟子怎会生气。”
    孔子说:“冉求办事细致,然其过于忠于季氏。你去后,需与冉求仔细观察阳虎之行动,及时与季氏商量,定要阻止阳虎叛乱。鲁无内乱,实行礼教方可有望,并进而波及他国。”
    “由去后,该如何对待季桓子?”
    “莫背地议其是非,若其违礼,当正面劝谏,明日我带你前往相见,再将蒲邑之事交代完毕即可上任。”
    阳虎回到家中。仆人禀报孔子来谢之事,他不耐烦地说道:“知道了。快去请阳越过府议事!”
    阳虎与孔子会面后,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十分沉重。孔子知道了自己的计划与打算,不愿加入自己的行列。平时他见孔子反对季氏专权,大有嫉恶如仇,不共戴天之势,所以才敢邀他相见,与之结伙,不料孔子反对自己的主张比反对季氏专权更甚。如果孔子将自己的计划报告了季桓子,固然凭着自己的地位和实力,季桓子对自己也无可奈何,然而如果他把全国的军队都调集起来,再以国君的名义讨伐,那么自己便是以卵击石了。他越想越觉后怕,风雪夜竟然浑身冒汗。现在摆在他面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改变计划,提前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回到家立即筹划,先找自己的弟弟阳越商量,而后再与“三桓”中的得势家臣磋商。想到“三桓”的家族和门客,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紧皱的眉头随着长长的嘘气渐渐展开。
    阳虎虽是季氏家臣,但他的威慑力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季平子,鲁君与季桓子也不在他话下。孟孙氏,叔孙氏两家的臣僚幕宾对其主人早有取代的野心,“三桓”的家族也窥测时机,以求一逞,于是,阳虎便成了他们当然的核心与领袖。想到这些,阳虎倒又觉得稳操左券了。只要摧毁了“三桓”,对付定公便如探囊取物耳!这时的阳虎似乎已经端坐在鲁国的宫室里,役使着男差女仆,观赏着翩翩舞姿,指挥着千军万马,沉醉于颂辞美言之中。阳虎眯着双眼,在欲望的幻海中荡桨扬帆,见到孔子后的悔恨和惧怕的情绪早已随着他虚构的幻觉消逝了。
    “启禀兄长,人已到齐,请吩咐吧!”阳虎被突然的喊声惊醒,不觉怔了片刻。定神一看,只见阳越与公敛阳、叔孙辄、叔仲志治等齐聚身边,季孙寤坐于一侧,众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自己。他吩咐众人坐下,将傍晚见到孔子的经过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从人听后面面相觑。阳虎用他那饿鹰似的目光把大家扫视了一遍,然后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则生变,以众位之见,何为上策?”
    公敛阳说:“阳大人,你为诸家首领,谁不言听而计从!前年子独身一人令定公并众大夫立誓缔约于周社祭坛,又操国人盟誓于亳社神坛。举国上下尽人皆知子之壮举与神威,此刻何需相问!”
    “话不能如此讲法,此事关系重大,成功尔等则均为公卿,失败货则为贼首,不得不慎也。”阳虎还是慢慢地说。
    叔孙辄说:“我只患兵力未必充足,我们叔孙氏的大权全掌握于叔孙州仇之手,辄一兵一卒也难调动。”
    阳越接着说:“季氏家甲曲我统率,只管放心分派,俱为心腹之人,断无佐助‘三桓’之理!”
    公敛阳说:“以愚之见,兵力不足为虑。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更在将勇,季氏家甲有阳越将军统率,定然似虎入狼群,何患不胜!敛阳虽弩钝,智勇不若阳越将军万分之一,然手中刀枪却也并非吃素。再者,费之公山不狃早有叛心,待我等稍有取胜之势,定然挺戈相投。如此以来,何患兵力不足!”
    阳虎说:“敛阳弟言之有理,且此举并非死拼兵力,而是要巧设计谋。我一直在想,于何时何地杀死季桓子为好……”
    阳越挺身说道:“就于季氏家中杀死,岂不省事!”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高声说道:“好大胆的强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犯上作乱,还不快快自首,免遭暴尸之耻!
    ……”
    众人大惊,阳越拔出宝剑奔向门外。
    只听门外“哈哈”大笑说“你们既有胆量取而代之,一句话何以竟这般惊慌。阳越不得无礼。”
    众人定神一看,进来的竟是闻人少正卯。
    阳虎急忙让座说:“少正大夫何故到此,吓煞我也。”
    “尔等所为,只能瞒过“三桓’,如何瞒过我的眼睛?”少正卯说,“卯已来过多时,不忍心视尔等死于非命,故来相助。”
    “依大夫之言,此事行不得?”阳虎不安地问。
    少正卯微微一笑,摇摇手说道:“岂但当行,简直应将定公与孔丘一并杀死,方解吾心头之恨!然而你们视此事为儿戏,如何行得通?”
    “依大夫之言,该如何行之?”阳虎听了少正卯的话正中下怀,他早有杀定公而自充公侯的奢望,顾不得矜持,忙向少正卯求教。
    少正卯慢条斯理地说:“行必有名,方可有理有力。诸侯争霸,高举‘尊王攘夷’之旗帜,我等何不借助一番。当今之鲁国,只有强公室,抑私家,才能得民心,顺民意。因此,我们暂且不仅不能动定公一根毫毛,尚需高举这一招牌,待权柄到手,再从长计议。”
    众人听少正卯一说,连连点头称是。公敛阳说:“少正大夫不枉有‘闻人’之称,真是足智多谋!难怪当初孔丘办学,被你搞得他门下‘三盈三虚’。”
    “请不要再提办学之事,最终卯还是败于孔丘手下。如今他已桃李遍地,我则孑然无闻矣!”少正卯愤愤地说,刀条脸拉得更长,气得发青。
    “少正大夫不必生气,待日后杀了孔丘为你解恨就是。你看何时举事为好呢?”季孙寤急于夺取家主的地位,只求早日下手,哪里还念什么父子之情。
    “待祭祀过后,趁季桓子到蒲圃飨食祭品之际乘机将他杀死,然后宣诏其罪,大事可成矣。离祭祀尚有数月,有条件周密部署。此事机密,万不可泄露。”少正卯俨然像一个司令官在作战前部署和动员。
    阳虎十分感激,深施一礼说道:“多谢少正大夫指点,还是博学之人办事精明。时已丁夜(四更天),待略备薄酒,一则酬劳大夫,二则为我等举事壮色。”
    酒宴备齐,一伙人为祝愿阴谋得逞而频频举杯,直到东方破晓方才散去。
    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天空瞬息万变,有似走马灯。先是空气凝滞,微风不动,铅灰色的云低垂、弥漫、笼罩,仿佛天地就要相连,一切动物都被挤在其间,闷热得淌汗,窒息得要死。继而云变黑,变紫,像乌盆的瓦碴,像深蓝色的大海,像紫红色的火焰在燃烧。起风了,但不大,天空开始有了裂缝,愈裂愈深,愈裂愈大,乌云渐渐在凝聚,在涌动,像海里的浪涛,远处传来了隐约滚动的雷声,风渐渐大了起来,那成堆的乌云像一队队兵马在集结、在奔跑,有的朝东,有的往西,有的奔南,有的趋北,速度快慢不一,但似乎都在奔向所指定的地点,这怕是玉帝在调兵遣将,显然战斗就要打响,暴风雨就要来临!……
    深夜,一辆马车披着浓重的夜色驰进季氏府。转瞬之间,一阵脚步声从季氏府通向阙里。
    孟懿子在筑新室,向季氏府借来了子路督工,于是昼夜突击,工程进度加快,新室改成了明碉暗堡。
    孟氏府中,子路在加强训练。
    孔子书房,孔子与南宫敬叔秘谈。
    杏坛一角,孔子授意子贡。
    南宫敬叔与子贡出现在鲁定公身边。
    子贡在与林楚对面喝茶。林楚是季桓子的御手。
    孔子在与公敛阳对饮,频频举杯,边喝边谈,谈得很是投机。
    季氏府内,阳越在加紧训练家甲。
    阳虎的眼睛都熬红了,他正忙得不可开交。
    阳虎在和颜悦色地与季桓子交谈,一反以往的傲慢神态。
    ……
    雪后初晴,天气变得更冷。夕阳的热量被冰雪掠去,行人缩手顿足,搓手呼气,奔回家中,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白皑皑的曲阜城正孕育着一场刀枪火剑的混战,双方为着各自的权益和理想都在忙碌着,他们借助大自然赐予的舞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竭力演出那惊人的一幕。
    祭祀的第二天,季桓子刚洗漱完毕,阳虎便殷勤地迎上前来说道:“冢宰今日照例要去蒲圃飨胙,时已不早,请快动身吧!”
    “以往需待日中方去,这会才是晨时,我尚有事料理。”季桓子说,“烦你将祭胙分给各位大夫,以免国君怪罪。”
    “请冢宰放心,虎定照办不误,你就放心蒲圃赴宴去吧。阳越伴冢宰同去,一路之上也好有个照应。”阳虎说着向门外喊道:“越弟,快陪冢宰蒲圃飨胙,天气寒冷,沿途需多加当心!”
    阳越在门外答道:“请冢宰上车,我等已侍候多时了。”
    季桓子虽然在花团锦簇中长大,但也并非酒囊饭袋之辈,今天阳虎的恭顺和殷勤使他产生了疑心。去蒲圃飨胙虽是惯例,但从未去这样早。以往也不用家甲陪护,刚才阳越的答话语调十分激昂,使人听后顿生竦骨竖毛之感。抬头往外望去,家甲个个执械,装束整齐,尽管都是和平时一样的站立,但面有杀伐之色。季桓子想到此,不觉向阳虎看去,只见他一手紧握宝剑,另一只手攥着拳头,两只眼乜斜着向自己观看,看到这副架式,季桓子便想起了两年前阳虎一手提着一只雪白的羊羔,一手提着宝剑逼他订盟的情形。当时阳虎也是两只眼乜斜着自己说:“余之剑下有二命,一条为汝,一条乃羊羔,请大夫抉择。如留己命,余则宰杀羊羔;与之订盟;若留羊命,余则——”阳虎说着举起宝剑对准自己的喉咙。在此剑落人亡之际,还能有什么抉择呢?只好订盟,将季氏一应大事全交阳虎,鲁国政权也由阳虎外理。季桓子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跟直冲到头顶,看看周围,冉求与子路都不在,难道他们不知今日要去蒲圃吗?子路来我家后从未跟我谈话,不久便被孟氏借去,冉求说这是他们夫子的安排,还说,到了关键时刻,子路就会出现。这孔夫子的葫芦里究竟装的是什么药?难道眼下还不是关键时刻吗?如果阳虎此刻下手,我便有一百个命也难保住……
    阳虎见季桓子默不作声,唯恐被他看出破绽,忙催促道“请吧,一应用物俱都备齐,
仍由林楚驾御。”随即又向外喊道:“大夫欲登车前往,快来侍候。”
    蒲圃在曲阜城南门外,要经过中心大街,路过孟氏府第。季桓子向后望去,只见阳越手提大刀,怒目圆睁,面带杀机,如同押送犯人赴刑场,哪里像是护驾赴宴!可是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寒风似刀剑,身上却大汗淋漓。这时驾车的林楚说道:“大夫果真去赴宴吗?”
    季桓子不觉怔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林楚又说道:“今日天气骤寒,大夫不觉得冷吗?”
    季桓子听出林楚的弦外之音,现在也只有和这个御手商议了。他亲切地对林楚说:“你家世代在我季府驾车,自觉待你不薄,如遇危难,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林楚说:“大夫此言晚矣!……”
    “你若肯舍身相助,日后定有重赏!”
    “事已至此,大夫依然不忘钱财,钱财重于性命吗?”
    季桓子叹了口气,低垂了头。林楚安慰他说:“子路嘱我助你,他自有安排,大夫不必惊恐!”
    季桓子听后,稍觉宽慰。说话间车已近孟氏府第。前边是一个急转弯,林楚向那辕马猛抽三鞭,马车旋风般转过墙角,驶进孟氏府中。阳越毫无思想准备,待回过神来,急忙追赶,拐过墙角,早已不见马车的影子。阳越心知中计,带领人马向孟氏府第冲去。孟府栅门大开,空无一人,阳越的兵卒一窝蜂似地拥了进去。正在此时,箭似飞蝗,从四面八方的明碉暗堡射了出来,阳越首先喉咙中箭身亡。阳越所率的众兵甲见主将阵亡,纷纷溃逃。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子路训练的兵勇从各碉堡冲杀出来,其势如决堤之洪水,阳越的兵卒哪是对手,被杀得七零八落。阳虎按照少正卯的授意,打发季桓子走后,便带领人马闯进鲁宫,欲挟持鲁定公讨伐“三桓”,弄个名正言顺。他哪知有子贡在定公身边,死人也能被他说活,定公早已避到了孟氏新居。阳虎扑了个空,只劫掠了宫中无数珠宝,率卒向蒲圃赶去。行到孟氏府前,见两军正在厮杀,弟弟身亡,士卒死亡大半,正溃不成军。阳虎见状,肺都气炸了,两个眼珠子都嘟噜出来了,变得血红血红。他马上将两军合作一处,指挥反扑。这时栅门早已紧闭,阳虎便下令火攻,于是浓烟滚滚,烈焰腾天,孟府一片火海。阳虎来回奔突,命令兵甲冲击。围墙内孟懿子与冉求见栅门被火烧毁,全府第的人均有葬身火海之危险,便纷纷冲出掩杀相拼。然而此番不比先前,一则阳虎所率乃两军并作一军,兵力众寡悬殊,二则阳虎十分骁勇,此刻正像输光了衣裤的赌徒,孟懿子与冉求哪是他的敌手?战不三五回合便败下阵来,形势岌岌可危。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子路带领人马从后边包抄过来。阳虎腹背受敌,形势急转直下,立即由优势变为劣势,这子路不比孟懿子与冉求,正与阳虎棋逢对手,愈战愈勇,愈杀愈猛。那阳虎毕竟厮杀了半天,早已筋疲力尽了。而子路却像久困于山林的猛虎,如今冲下山来,饥饿待食,一旦碰见了猎物,岂能饶他!于是如狼捕羊,阳虎不敢恋战,且战且退。那阳虎的家甲也俱成疲敝之卒,碰到子路的精锐部队,有似老鼠见了猫,只想逃命。
    子贡瞅上了门道,组织两帮不能上阵的文人,一帮在自己队伍中呐喊助威,鼓舞士气。一帮扮做敌军,边逃边喊:“阳虎犯上作乱,不要再为他卖命了!”“阳虎眼看全军覆没,我们快逃吧!”“我们为叛贼卖命,死于阵前,遗臭万年!”
    “我们战死于阵前,有谁照顾家中老少呀!”……阳虎的兵甲听到这喊声,不觉斗志全消,有的弃戈逃走,有的跪下受降。
    阳虎见大势已去,只好落荒而逃。
    原来孔子早已料定,鲁定公与“三桓”俱在孟氏新居,阳虎势必孤注一掷地攻占此处,因此命子路留一部分兵力坚守阵地,子路率精锐部队抄其后路,形成夹击之势。
    阳虎杀一条血路突围出走,先到蒲圃,欲纠集阳越埋伏在那里的部队卷土重来。可是赶到蒲圃一看,尸横遍地,阳越的士兵非死即亡。他又拍马来到叔孙氏府第,想与叔孙辄合兵一处。可是叔孙氏大门紧闭,门前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尸体。原来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公敛阳并非阳虎同伙,而是站在季桓子一边,正是他深夜驾车驰入季氏府,报告了阳虎的全部行动计划。今天,公敛阳先扑杀了蒲圃的伏兵,又同叔孙氏一起消灭了叔孙辄,然后便回府去按兵待命,这一切,都是按孔子的部署进行的。
    叛乱平定了,君臣相互安慰祝贺。南宫敬叔说:“桓子不死,国君无恙,全赖孔夫子运筹,众同窗努力,愿国君论功封赏。”
    鲁定公说:“朕多亏子贡规劝与保驾,方免于难,子贡堪称临危不惧之雄才啊!”
    叔孙武说:“以我之见,子贡比孔夫子有胆识,孔夫子至今未敢露面。”
    南宫敬叔欲要辩释,子贡抢着说:“赐何敢与夫子相比。以宫墙为喻,赐之宫墙只有肩头高,人们张眼便可看清墙内之一切。而夫子之宫墙高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便难见宗庙之雄伟,殿堂之华美。”
    众人听后十分佩服子贡的口才,更加敬重孔子。
    阳虎灭“三桓”的阴谋破产了,他单枪匹马先入讙(今山东宁阳县西北),后至阳关(今山东泰安县东南)。阳关原为鲁地,后被齐国占领,公元前503年二月归还鲁国,阳虎据为己有。所以,阳关是阳虎的一块小小的根据地,经营的时间也只有一年半。鲁国“陪臣执国命”的历史结束了。
    这是公元前502年的事,此年孔子五十岁。孔子自谓“五十而知天命”,所谓知天命即自以为掌握了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之意。
    这场斗争给人们以深思:鲁国能够恢复“周礼”吗?当权的大夫能够与国君相处为安吗?千百年来人们一直为这场斗争争论不休。只有历史才能做出公正的裁决。




                          第十七章   孔子初仕 春到中都



            生活是水,但不像潭中之水、湖中之水那样风平浪静,而像江河之水,后浪推着前浪;大海之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生活又像六月的天气,神秘莫测,说翻就翻,说变就变。
    季孙氏的封地费邑为公山不狃所盘踞,此人早有叛季氏之心,但却不似阳虎那样张牙舞爪,锋芒毕露。他比阳虎精灵,像一只鳖,常将头伸出来,脖子抻得老长,东望望,西瞧瞧,窥测方向,待气候对自己有利,再兴风作浪一番;不利,即刻将脖子缩回去。阳虎叛乱之前,曾几次派人去拉他入伙,观点上他支持甚至怂恿阳虎快些下手,但却一直按兵不动。阳虎叛乱失败,他异常活跃,四处吵吵嚷嚷,声讨阳虎犯上作乱的罪孽,似乎普天之下,只有他才对主子耿耿忠心,才无限地忠君尊王。他也将孔子视为一块肥肉,一支强大的政治力量,要拉过来为己所用,扩大自己的影响。壮大自己的力量,发展自己的势力。他知道孔子在平息阳虎叛乱中立了大功,唯恐为鲁定公和“三桓”所用,所以迫不及待地派人请孔子到费邑去,共同治理这块地方。来使是一个娴于辞令的说客,他高度评价孔子的观点和思想,赞扬孔子的才干,给孔子戴上了一摞桂冠,留下了一连串的许诺。尽管孔子曾多次说“巧言令色鲜矣仁”,公山不狃派来的这位花言巧语的先生还是将孔子说得晕晕乎乎。最使孔子感兴趣的是可以在费施行仁政德治,然后以费为中心,推而广之,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抱负。孔子答应了公山不狃的邀请,欲往费邑去。子路得到消息后很不高兴,气冲冲地来见孔子,说道:“公山不狃恶声狼藉,休为其花言巧语所迷。与此不仁不义之辈为伍,弟子亦感羞耻。无处去便长留阙里,永住杏坛,何必要到公山不狃那里去呢?”
    孔子说:“昔日,文武尝以镐之弹丸之地而有天下,公山不狃既肯用我,难道我就不能以费为中心而于东方复兴文武之道吗?”
    孔子虽然这样说,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子路的意见,没有往费邑去。
    公元前501年,孔子五十一岁。
    六月,鲁伐阳虎,攻打阳关。阳虎突围奔齐,齐国拘禁了他,他遁逃至宋,最后逃到了晋国,得到了权臣赵简子的重用。孔子说:“阳虎乃害群之马,赵氏收一祸根,其世必有大乱!”
    月牙儿悬在半空中,刚才还是喧闹非常的杏坛,这会儿静悄悄的。孔子送走了最后一批学生,向四周看了看,心中感到一阵寂寞。自从创办私学以来,弟子日益增多,有的已经出仕做官,有的不愿为官,只求永远以师为学。自己的思想则是矛盾的,有时急于出仕,一展宏图;有时则把出仕做官的念头埋到了心底,只希望教育出一批贤能弟子,像周公那样辅佐君王,成为治理国家的栋梁之材,通过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因此,只有和他们在一起,心里才有一种踏实的满足和充实的感觉。这会儿他独自一人站在杏坛上向四周观望,弟子们的读书声,谈笑声以及为一个未解的问题而激烈争论的声音仍在耳际萦回。往日这时,他总是坐下平静一激动的心,而今日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日间南宫敬叔来到这里告诉他说,因夫子平叛有功,鲁定公决定委任他为中都宰。众弟子听后欢呼跳跃,纷纷要置办酒席为夫子庆贺。弟子们盼望自己出仕为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将一个乱糟糟的鲁国治理得民安政清决非一件易事。其他国家也处于混战中,齐国觊觎着鲁国,鲁国还想征服比自己更弱小的国家。越国已经灭亡,国王勾践做了阶下囚。吴国虽然已经取得了胜利,可是有谁能够保证它不再灭亡呢?……国家需要治理,天下需要治理,而且自信有能力将它治理好,难道因为难而就畏缩不前吗?犹如洪水滔滔,河那边正有无数灾民濒于灭顶之灾。那儿尚有大片的树林,可以伐木为船,但这些灾民不晓得以木为船的道理。自己渡过河去,告诉他们,就可以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河水太深太急,泅渡不仅有困难,而且有危险,难道能因此而不敢涉足吗?设若这样,自己所倡导的“仁”又何在?自己所确立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处世态度又怎样解释?孔子信步走下杏坛,一阵秋风吹过,坛前的银杏树叶飘落了几片,随风滚到了角落里。他借着微弱的烛光仔细地看了看,心中不由一阵惊悸。银杏树从初春发芽到秋风中败落,其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也曾为天地增添了美色,这会儿叶子却无声无息地掉落下来,不久将化作泥尘。诗曰“秋日凄凄,百卉俱腓”,这是它们在提醒自己吧?不要犹豫了,主张行得通就努力做下去,行不通还是教弟子以待后人。主意已定,心中顿觉轻松,在秋风中更感到凉爽,寂寞不觉消失。他提起灯笼向家中走去,要将这个决定告诉给妻子,以后妻子将更加忙累了……”
    季桓子打心眼里欲擢用孔子,委以重任。面对鲁国这个烂摊子,他一筹莫展,百思而不得其计。近日来盗贼蜂起,讹诈成风。大夫家臣各行其事,互相掣肘。他本人虽说挟制定公,擅行君权,但对下属官吏与自己同样的行为却难以容忍,然而他又无能为力。在这种情况下,他想到了孔子。在玙璠殉葬的争执中,在平息阳虎叛乱的斗争中,孔子的智谋与才干使季桓子心悦而诚服。再说,孔子的政见对他治理眼下的鲁国也是适宜的。“忠恕”可以缓和日益紧张的君臣上下关系,“仁政”可以博得民众的拥戴,“德治”可以用来限制家臣等私人的武力,“中庸”可以缓和日益尖锐的社会矛盾。他多次奏请定公让孔子在朝中任职,在自己身边工作,以便及时协商请教。但鲁定公是个见木不见林的人,他怀疑平息阳虎叛乱为孔子筹划,认为那不过是弟子们对夫子的赞美之辞。有人在他面前说,孔子在齐两年多,齐景公不用他,足见他的政见不合时宜,所以定公坚持先放到下边去试试,如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再提到朝中不迟。就这样决定委任孔子为中都(今山东省汶上县西)宰。
    孔子在冉求的陪同下来到季孙氏门前,只见季桓子立在台阶上,孔子急忙上前见礼。季桓子还礼说:“国君要召见夫子,斯在此等候多时矣。”
    孔子和季桓子来到朝堂,只见南宫敬叔站在门外。南宫敬叔上前见过师礼,说道:“国君正在内厅等候,让弟子在此迎接夫子。”
    三人登阶入堂,迎面排列着左、中、右三个用丝绸挽结的门。季桓子与南宫敬叔举步从中门向厅内走去。孔子见后微微摇摇头,心中想道,中门是国君走的路,大夫走中门是越礼的行为。就在他略一停顿的时候,南宫敬叔觉察到老师的心境,自知失礼,又不便退回,满脸羞红。季桓子进门后不见孔子,正要问南宫敬叔,南宫敬叔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季桓子不解,停住脚步发怔,这时孔子从东边的门进来。季桓子又看看南宫敬叔,见他面有窘迫之色,也正在看着自己。季桓子见状,知道自己失礼,暗暗佩服孔子的行为,只是他们“三桓”早已沿习成俗,哪里还把这些小节放在心上。但既然遇到孔子这样严守节礼的呆板夫子,只好处处以礼行事,便向南宫敬叔递了个眼色,尾随着孔子向厅内走去。
    鲁定公坐在案边,几名侍从分列左右,孔子等人施礼问安后,分别站在离定公五步远的地方。定公令三人坐在已经准备好的坐席上,开口说道:“国家有贤人而不用,乃国君之过失。朕闻孔大夫久享圣人之名,今日有幸相见,望多赐教于朕,佐辅治理国家,重振鲁国昔日之威。”
    孔子起身谢道:“孔丘乃村野鄙夫,何敢亵渎天颜。”孔子这原是谦恭之辞,对繁文缛节,他可说如数家珍。在国君面前,又是初次会面,是不能多说话的,只听国君讲是不会错的。定公询问了一些办学的事情,孔子一一具实回答。定公又问:“朕尝闻,为君主者可一言而兴邦,可一言而丧邦,有诸?”
    孔子向季桓子和南宫敬叔扫视了一眼,见他们也都竖起耳朵在听,就慢条斯理地讲了起来:“一言何以兴邦?,设若君上知任重艰难,臣子知事君不易,上下谨慎,全力从事,不近乎一言而兴邦吗?设若君上一意孤行,不听劝谏,不近乎一言而丧邦吗?”
    定公默默点头,少顷又问:“君使臣,臣事君,该何如?”
    孔子回答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主执政,政者、正也,君行端正,臣下便会竭力服从。为人臣者难矣,办事忠心耿耿,人或以为谄也;潦草敷衍,误国误民,君主又会加罪其身。”孔子说着,仔细地察看定公与季桓子的表情。定公与季桓子的目光触着孔子的目光,急忙避开。南宫敬叔坦然地端坐于席上。孔子深知他们是不会愿意听这种各负责任的话的,但既要他出仕从政,不说怎能算是“事君以忠”呢?
    南宫敬叔听出了老师的弦外之音。刚开始,夫子谈吐颇谨慎,那是因定公只是泛泛而谈。越谈越深入,越谈越接触实际问题,夫子便侃侃而谈了。他像似又在给弟子们讲课,这大约是作教师的职业病吧?南宫敬叔不愿老师此时多言,以免招来不快,便引开了话题:“夫子何不谈谈如何治理中都呢?”
    孔子明白了弟子的用意,便不想在此久待,说道:“现在何必多言,只望一年后国君与两位大夫前往中都考察丘之政绩!”孔子说着向定公施礼告辞,季桓子与南宫敬叔也相继退出。
    中都城外,孔子率领颜回、子贡等一班弟子在视察民情。他们扮成了外地来的商贾模样,边走边看,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谁也辨不出这位魁伟的阔商人就是新到任的邑宰。
    郊野田园荒芜,一群群的贫民背井离乡,逃荒要饭。大路旁,一具具饿死的尸骨,乌鸦盘旋在尸骨的上空,呱呱地叫着,令人毛骨悚然。野狗疯狂地撕咬着一具血淋淋的尸体,那尸体突然哀号起来,挣扎着爬动了两下,就被野狗撕碎了。
    孔子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地望着这凄惨的景象和场面。
    破旧的土城墙四处坍塌,城门破碎得只剩下几块木板。两个苍老的兵丁在城门口打盹,人们从破碎的城门中出出进进,畅通无阻。孔子一行随人群钻进破城门,所谓的中都城不过是一个较大的集镇,房屋矮小破旧,街道狭窄泥泞,孔子师徒从泥水中蹚过。
    街上游民成群,乞丐成帮,三三两两,懒懒洋洋。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从一间茅屋中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一阵之后,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地仓皇逃走。一伙人正在殴斗,一团泥巴摔在一个年轻人的脸上,一块石头打碎了一个老人的头,女人和孩子又哭又叫,在泥水中乱成一团。一个青年妇女在勾引一个小伙子两个眉来眼去地嘀咕了一阵之后便拐进了一个阴暗的小胡同……
    孔子又用三五天的时间走访了三老、明绅和各界名流,了解中都情况,听取他们对治理中都的意见。经过视察和走访,孔子对整个中都了如指掌,治理的办法也随之形成。
    孔子首先对所带来的弟子进行了人事安排,例如派曾皙专司钱谷,闵损专司刑名,颜回专司文牍,子贡专司文教等等,然后将原有的书吏差役召集一处,明确地告诉他们,留署试办一个月,办事谨慎,自守廉洁的留用,懒惰怠工,贪赃敛钱的革职。
    一日,颜回见夫子独坐室中,锁眉凝神,便上前问道:
    “夫子莫非是在为治理中都而犯愁吗?”
    孔子叹了口气说:“万没料到,昔日繁华之中都,今日竟衰败到如此地步:游民多,乞丐多,盗贼多,社会风气败坏——富人奢侈,商人欺诈,女人失节。真乃百废待举呀。”
    颜回进一步问:“不知夫子将如何使这中都百废俱兴?”
    孔子说:“为师将采取如下措施:第一,实施预防水旱灾害之措施,发展农业生产。第二,发展工商,安置游民乞丐。第三,以仁德教民,改良地方风化。第四,提倡节俭,革除奢侈恶习。第五,制定养生送死规则。第六,设立乡校,少年一律入学读书。此六条亦可称之为中都拨乱反正之方案。”
    孔子征求了众弟子及社会各界的意见,略作修改之后便颁布实行,各派专人负责。
    发动全邑农民,在高原地区开渠凿井,每遇旱天,有渠流井水灌溉。低洼地区修治近田的沟洫,加固堤防,遇到涝天,田中积水容易排泄,农作物不致涝死,这样以来,旱能抗,涝能排,无旱涝灾害,确保农业丰收。农民储粟既多,便不再有沿街乞讨和背井离乡者,游民和盗贼自然也大量减少。
    设立大小工场作坊,委派梁绅领导,收集无业游民和乞丐入场作工,聘用技术人员教授。ZHUAN制民间日用要件,出品精益求精,销路日渐扩大,不仅鲁国各地,连齐、卫、吴、楚等国的商家也有来成批购货的,产品供不应求。于是添设分厂,扩大经营范围,少壮游民与乞丐,尽数入场工作,每日有应得的报酬,工作出色者还可增加工资,提升为头目。非但游民乞丐,连农民也纷纷入场工作。孔子又设立养老所,将丧失劳动能力的贫民及无子女的老人聚集一处,从工场盈利中出钱供给他们衣食,使“老有所安”。
    提倡节俭,改良地方风化。孔子首先要求署衙工作人员以身作则,强调一律穿布衣,戴布帽,出外步行,不用车马。大量裁减工作人员,让他们到工场去做工,节约开支,以素食为主,限定每月鱼肉荤腥的数量。取消服务人员,一应杂务均由工作人员自身料理。再组织人员向民间挨户劝导,讲仁,讲义,讲礼,讲德,讲居家要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唱妇随,男子要孝,女子要贞节,让百姓皆知孝亲睦族的道理。劝导工商小贩等,生意买卖要诚实,使老少无欺,人民皆知诚实为贵,虚伪为耻。劝导当公务的役吏,做交易的民众,要忠于职守,取信于民,更不准贪赃受贿,鱼肉百姓。
    在全邑四乡设立乡校,让青少年一律入学读书。挑选品学兼优,在民众中享有崇高威望的士人做教师,补助他们的俸粟,使教师的工资待遇高出社会上的一般人。
    总之,孔子在用一个“修”字治理中都,使中都拨乱反正。四乡添设乡校,少年百姓,尤其是贫寒子弟,一律让他们修学;发展农业,发展工商,开办工场作坊,壮年百姓,一律要他们修业;成立养老所,使年长的百姓,尤其是那些鳏寡老人得以修养,保养身体,可望长寿。还有修身,修德行,修天爵等等。
    时光如流水,转瞬间春姑娘又回到了齐鲁大地。春风像蜜酒,和煦煦、暖融融,令
人心醉。她欢快地到处奔跑,将中都大治的消息送到了曲阜,送到了中原各地。
    季氏府内,“三桓”正在相聚议事。季桓子由衷地赞叹说:“孔丘上任不到一年,中都大治,百姓安居乐业,真乃旷古未有之奇迹!”
    “我却不信,”叔孙氏说,“一介寒儒,初入仕途,何来大治之才?不过是他的一班弟子为其鼓吹而已。”
    孟懿子劝解说“常言道,‘耳听为虚,眼见是实’,我们不妨去中都一观,便知真伪。”
    叔孙氏说:“若是孔丘真有如此奇才,我诚愿将这大司寇让与他做!”
    孟懿子说:“叔孙大夫,君子岂有戏言!”
    叔孙氏说:“一言为定!”
    季桓子与孟懿子同时说:“好!,一言为定!”
    公元前500年春天的中都,像一个新生的婴儿那样白白胖胖,像一个依偎在情人怀中的新娘那样甜蜜幸福,像一匹脱缰的马驹那样欢腾骏逸,她在温暖中微笑,在明媚中撒娇,在和风中驰骋,欢迎这京都的来客,鲁国的权臣。原野上禾苗葱茏,绿草如茵,沟渠纵横,流水潺潺。山坡上牛群似火,羊群若云,堤坝高筑,河床宽阔,河中流水清澈,游鱼可辨。女子在上游戏水,男子在下游洗浴。一对对青年男女在桑林中嬉戏追逐,不时传来阵阵优美的歌声:
    爰采唐矣?(要采女萝向哪方呀?)
    沫之乡矣。(女萝生长在沫乡呀。)
    云谁之思?(猜我心上把谁想?)
    美孟姜矣。(漂亮大姐本姓姜呀。)
    期我乎桑中,(约我到桑中,)
    要我乎上宫,(邀我来上宫,)
    送我乎淇之上矣。(送我送到淇水上呀。)
    ……
    春秋时间,男女间没有那么多绳索束缚,可以较尽情地表达自己的欢悦,描绘着一幅幅古朴纯真的风情画。
    季桓子,孟懿子、叔孙氏微服出访,眼前的景致令他们赞叹不已。在一个村庄,男女老幼全都手执各式各样的器皿。相互泼水。他们三人立刻被围住了,所有的水都泼在他们身上。三个人忘却了身份,沉浸在民间的欢乐之中。不一会儿他们被泼得落汤鸡似地哈哈大笑着冲出人群。叔孙氏钦佩地说:“真是年丰人乐呀!”
    孟懿子说:“叔孙大夫,那大司寇的宝座呢?”
    叔孙氏无可奈何地说:“让,一定让……
    季桓子说:“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不让岂不贻笑万年!”
    中都城内面貌焕然一新,原来泥泞难行,坑坑洼洼、尘土飞扬的街道变得平坦整洁,一尘不染。大街两旁,杨柳轻拂,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杨柳之下,店铺林立,市面繁盛,各种招告在春风中轻轻飘摆,各货店传来对顾客的热情招呼和谆谆叮咛。自由农工商和交易中心集中于各主要街道,各种物品都在亲切友好的话语和气氛中交流,人们根据自己的需要随心选择。人群熙熙攘攘,和谐融洽,一对对夫妻结伴而前,不相识的男女分道而行。七、八岁的儿童提篮买卖,公平交易,童叟无欺。不时有怀抱书简的青少年匆匆走过,他们边走边背诵着三坟五典。各种工场作坊星罗棋布,里边不时传出欢愉的笑声和歌声。三人信步来到一家药店前,只见一位十多岁的男孩,一手提篮,一手托着一串铜贝,向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呜呜咽咽地哭诉着什么,与周围的甜蜜气氛极不协调,十分招人注意。三人随人众围拢过去观看,只听那老人说道:“你小小年纪,难得有此孝心。”原来这个孩子的娘贫病交加,他去马半仙那里苦求为娘治病。半仙见他家一贫如洗,患者的病情又十分危急,便给了小孩一串铜贝,让他到这位老者的药店中取药。老者见他母子可怜,便悄悄在那篮中又放了一串铜贝。不料孩子在路上被一条黄狗追咬跌倒,钱失落在地,孩子发现,送与老者,老者说:“这钱我既已给你,就为你所有,是万不能再收回的。”
    男童说道:“多谢老丈美意!我已有马半仙所赠之币,足够为娘取药买米之用,老丈的钱晚生是不能再收的了。孔夫子说‘临财勿苟得’,我读了许多遍。为娘治病是作儿子应尽的孝道,再苦再难也心甘情愿!”
    老者被男童的一席话深深打动,不禁垂泪,颤声说道:“你的纯孝和志气都是少有的,又读了书,日后定有出息!这钱于我无大补益,对你可谓‘寒天加衣’。快去买米回家,你娘尚等药治病呢。”老者边说边从男孩手中接过钱放于篮中,抚摸着男孩的肩头,要把他送出人圈。男童还要送回,孟懿子上前说道:“小兄弟,老人承全你的孝心,你就收下吧。此非不义之财,待以后再报答老人的恩泽就是。”男童眨动着一双挂着泪珠的大眼睛,沉思片刻,向老者和孟懿子深鞠三躬,然后向家里匆匆走去。
    季桓子三人继续沿街前行,来到一处生产农具的作坊门前,只听店里男主人大声向妻子说道:“怪哉,怪哉!小偷昨夜窜入我店,竟然秋毫未犯。目下正值春耕大忙季节,这诸多农具随便拿一件都是有用的。”
    季桓子向店里看去,见店里果然各式农具排列整齐,不像是被人劫掠过。
    主人的妻子说:“你再看看别处少了什么没有?哎呀,钱呢?少了没有?”
    “我先看的钱柜子,一个子儿都没少,岂不让人费解……”男主人边说边挠挠头皮,又向四周看了看。
    正在这时,从里边走出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问道:
    “师母与师父又吵什么?”
    “今天早晨我起来一看,心中咯噔一下,不好,夜里遭了贼了!谁知竟连一件东西也未少。”男主人说着,脸上露出了庆幸的神情。
    男青年听后,稍一沉思,便哈哈大笑起来。女主人愠怒骂道:“该死的,你师父险些被吓死,你还笑。这些农具是你师徒一冬半春的血汗,难道少了你不心疼?”
    青年解释说:“昨天太累了,是我睡觉前忘了关门。师母,真没少什么吧?”
    季桓子听得清清楚楚,耳闻目睹这一切,他对孔夫子更加佩服。如此大圣大贤,让他治理这弹丸之地,不仅是大材小用,简直是明珠暗投了。
    三人来到中都府衙,孔子喜出望外,设盛宴款待,彻夜交谈。
    第二天,孔子又陪同视察了工场,作坊,游览了名胜。
    孔子从政,瞬间成绩卓著。后人作诗赞曰:
    长幼异食,强弱异任,
    男女别途。夜不闭户,
    路不拾遗,器不雕伪。
    行之一年,四方则焉。



                            第十八章    夹谷会盟 孔子显身

   
    “三桓”回到曲阜,将中都所见奏明鲁定公,于是委任孔子为小司空。大司空是孟
孙氏世袭的官职,司空掌管全国土地兼管工程建设。孔子一上任便带领部分弟子和署衙工作人员跋山涉水,勘察土性,足迹几乎遍及全国各地。然后,根据勘察所得和年轻时做委吏,乘田的实际经验,将全国土地划分成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即高原)、原隰(即平地)五种类型,再根据这五种土性的特点,因地制宜地或植树造林,或发展鱼盐之利,或栽种果树,或种植各种不同的农作物。孔子任小司空时间很短,旋即擢升为与三卿(司徒、司马、司空)并列的司寇。司马迁为了区别司寇下设的小司寇而称之为“大司寇”。司寇之职原由叔孙氏世袭,掌管全国的公安司法工作。
    这时,孔子大治中都的消息像春风一样传到华夏各地。于是各国纷纷派使者来中都参观、考察,回国后效法施行,即所谓“行之一年,四方则焉”。齐国是鲁国的近邻,对中都的振兴,孔子的政绩,自然十分关注,特别是孔子做了大司寇,在鲁国已经渐渐掌握了实权,十几年前的忧虑已经变为事实,于是不断有臣下谏齐景公出兵伐鲁,免得将来鲁国势强大,威胁齐的安全。
    齐景公豆面耳朵,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在他看来,似乎谁的话都有些道理。晏婴临终时说,齐的威胁在晋而不在鲁,齐鲁比邻,应世代修好,以抵御强晋。晏婴还说,孔子不足为虑,因为他所热衷的一套繁文缛节,无助于国家的强盛。周朝衰败,势在必然,孔子妄图用恢复周之礼乐曲章制度挽救四分五裂的天下,只能碰得头破血流。即使鲁国真的因孔子秉政而强盛起来,也绝对不会威胁齐国,因为孔子一生极谨慎地谈论怪异,勇力,叛乱和神鬼,小心翼翼地对待斋戒,战争和疾病,极力主张仁政德治,反对诸侯争雄称霸。晏婴是齐景公最得意,最尊崇,最信赖的贤相,自然言听而计从了,决定采取对鲁友好的政策。如今部分臣僚吵吵嚷嚷要出兵伐鲁,他又不以为然。他回忆当初孔子率弟子来齐求仕,晏婴千方百计不肯用他,迫使其逃离。现在看来,晏婴确乎是嫉贤妒能,怕孔子超过了自己,取代了自己。如果像晏婴所说,孔子的一套是复古倒退的东西,早已不合时宜,那么,孔子宰中都一年大治,该作何解释呢?孔子任大司寇不久,鲁国便渐渐政清民安,国势日强,又该怎样理解呢?照此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鲁国将与齐国对峙于东方,进而侵吞蚕食齐国,怎么能说“孔子不足为虑”呢?他后悔当初不该听晏婴的话,应该重用孔子。如果那样,何来今日之苦恼,何有今朝之虑呢?想到这儿,景公不仅在埋怨晏婴,甚至在暗暗恨晏婴误国误民了。
    晏婴去世后,齐景公遵照晏婴的遗嘱,委任大夫黎鉏做了太宰。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黎鉏急于有所作为,以显示自己的才干,既取信于景公,又树威于百官,便很想用兵于鲁。然而,自己“追随”晏婴半生,甚得晏婴的栽培与重用,若无晏子的极力荐举,自己今日未必能做这位极人臣的太宰。如今晏子的尸骨未寒,自己怎么好违背他的意愿而对鲁用兵呢?所以他一直在隐瞒着自己的观点,极力在寻求着两全其美之策。一日,当齐景公征求对此问题的意见时,黎鉏说:“晏太宰乃一世雄杰,齐鲁修好可威震东方,使强晋不敢觊觎于我。鲁昭公欲除‘三桓’,兵败奔齐,晏太宰冷遇之,昭公去齐适晋。鲁之阳虎叛乱投齐,齐不纳,晏太宰扬言欲杀之,阳虎逃晋。晋已两次获罪于鲁,大王何不乘机与鲁君会盟,以祝贺鲁国大治为名,而离间晋鲁之间的关系,令鲁远晋而亲齐,对齐畏而敬之,为齐附庸呢?”
    景公闻言,心中大喜,脱口赞道:“黎爱卿果有韬略,此言甚合孤意。一切烦爱卿从速筹办之。”
    黎鉏见景公准奏,美得不能自抑,眉飞色舞地说道:“请大王释念,一切臣定会安排得妥当周到!”
    黎鉏忙修国书一封,遣使送往鲁国,邀请鲁君是年六月于夹谷(今山东省莱芜境内)举行乘车之会,永结盟好。书中充满了溢美之词,赞扬鲁君如何善用人,如何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如今鲁如何大治,声震寰宇,等等。
    鲁定公头脑简单,无自知之明,读了齐侯国书,喜出望外,重赏来使,不及与“三桓”商议便欣然应允。
    事情并不像定公想的那样简单,“三桓”的意见分歧很大。有的说,齐国来书,尽是献媚鼓吹之词,可见并无实意。有的说,齐强鲁弱,且齐国向来诡计多端,突然相邀,决非善意,贸然赴会,恐为齐所挟迫。有的说,明知齐人有诈,却不能不往,不往既表示鲁不愿与齐友好,又显示了鲁国的怯懦与软弱。有的说,不去赴会,势必得罪齐国,招至干戈之祸……众说纷纭,弄得定公莫衷一是。他真懊悔自己的轻浮与冒失,然而晚矣!前次晏婴逝世,齐曾遣使赴鲁报丧,这是友好的表示,但鲁国却并未派人前往吊丧,已经失礼。如今齐侯盛情相邀,彬彬有礼,如若拒绝,再次失礼,齐则有理由刀兵问罪,岂不更糟!再说,自己业已修书与齐侯,答应如期赴会,岂可失信于诸侯!纵然是刀山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去闯。只是这相礼之官需认真选择,他不仅要熟知礼仪,权谋善辩,根据这次会盟的特点,更需临危不惧。只有这样,才能不失礼于对方,不失威于盟坛,关键时刻能转危为安。按照惯例,两君会盟,皆由冢宰相礼。可是季桓子年轻稚嫩,不谙世事,从未经过这样的场面,恐难当此任。最令鲁定公放心不下的,还是季桓子的胆识。五年前季平子去世时,家臣阳虎手中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和一只翻着白眼的羊羔,就吓得他魂飞魄散,瘫作一堆烂泥,乖乖地按阳虎的旨意订盟。如此贪生怕死的怯懦之辈,怎么能充任两君会盟的相礼?孔子司寇倒是个理想的人选,就怕季桓子嫉妒,不肯相让,闹起纠纷。
    其实,鲁定公又错了。自从孔子任大司寇之职以来,朝中诸事,季桓子俱都推给孔子办理,他自己倒落了个悠闲自在,整日花天酒地,斗鸡走狗。他虽不谙世事,却也深明陪国君会盟是个苦差事,国君在外的衣食起居,会盟时的问答礼对均由相礼负责,稍一疏忽,便有丧权辱国之危险,特别是这一次,要冒着十二分的风险。因此,不等鲁定公找他协商,他便主动进宫推让,荐举孔子为相礼。他说:“臣才疏学浅,不通礼仪,恐辱国辱君。孔大司寇博学多才,足智多谋,可当此任。”
    季桓子说出了鲁定公的心里话,这正是定公求之不得的。但他却故意为难地说:“历来两君相会,由冢宰相礼,此乃古礼,怎好推给孔大司寇充任?”
    季桓子说:“只要官为上卿,均可任相礼,并非定由冢宰担当。”
    鲁定公说:“孔大司寇一向讲的是名正言顺,冢宰在朝,他恐难受此任。”
    季桓子说:“主公可宣大司寇上朝,先委其代行相事,再命其任相礼之职,事可成矣。”
    孔子朝见已毕,定公依季氏之言委其代行相事。孔子听后,很觉意外。齐对鲁一直存有二心,如今鲁国较前振兴,齐非但不敌视,反而会盟庆贺,岂不反常!季桓子见孔子发愣,认为他不愿代劳,便说道:“孔大夫代行相事乃我久已想定,只是无时机提出。夹谷会盟之后,斯将永不任冢宰,孔大夫应为国尽力,不负国君之重托。”
    孔子知道,季桓子推脱相礼之职,不仅是为了图清闲,更是怕担风险。齐鲁两国是异姓诸侯,鲁国接受齐国的庆贺,双方尽合周礼,这叫做亲异性之举。然而这只是表面现象,齐国的真正意图恐决非如此简单。“礼”乃先祖所制,但人世沧桑几经变迁,人心变化更是莫测,以“礼”为名,行非礼之实,在当今天下已屡见不鲜。孔子在齐三年,对齐国君臣颇有所知,晏婴素讲信义,只是已经作古。其余大臣之中,多有奸诈之徒。特别是眼下当政的黎鉏,更是让人难以捉摸。他原为高昭子家臣,却整日与晏婴形影不离。高昭子与晏婴不共戴天,他却能博得双方的共同器重与信赖,连晏婴这样一位睿智英明,一世罕见的政治家也难识其庐山真面目。他爬上了太宰的宝座,主宰着强齐的命运。孔子在齐,与黎鉏接触较颇,但却一直摸不透他。对他的感情也无所谓爱与恨,只觉得他很神秘。他曾奉晏婴之命保护过孔子师徒,可谓救命恩人,但孔子却并不感戴他,反而觉得他令人生厌。孔子知道齐景公耳根子软,料定这次夹谷之会定为黎鉏所策划,是一个大阴谋。名为祝贺与结好,实则暗藏杀机,欲以刀光剑影胁迫鲁君为其附庸。然而,身为大臣,应以宗庙社稷为念,岂可过多考虑个人安危?见义不为无勇也,宁杀身以成仁也,这正是报效国家,实践自己主张的时机,岂能畏缩却步?想到此,孔子微微一笑说:“丘受相礼之托,不敢推诿!太宰之职,丘不敢为!”
    定公听孔子欣然受命,如释重负,高兴地说道:“有孔爱卿相礼,朕心放矣。”他似乎觉得这样说有轻慢季氏之意,便又补充道:“鲁乃礼仪之邦,万不可失礼于齐国君臣。”孔子说:“启奏国君,齐侯于国书上明写着‘乘车之会’。‘乘车之会’乃修友好,不以暴力相凌。昔者齐桓公不以兵车,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虽然如此,然而臣尝闻:‘虽有文事,必有武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昔楚约宋襄公会盟于孟,亦言乘车之会。然楚伏兵于孟,宋却毫无戒备,被杀得一败涂地。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也,望君王命左右司马训精兵五百乘,届时护驾前行,伏兵于夹谷隐蔽之处,以备不测。”
    鲁定公准奏,立即命左司马乐颀,右司马申句须,于全国军中选精兵五百乘,加强训练,不得有误。孔子本人则全权总理会盟事宜。
    这夹谷是位于泰山以东的一处狭长的沟谷地带,谷深林密,四周层峦叠嶂,苍松翠柏,遮天蔽日。鸟在林中栖息,蝉在枝头吟唱,蛙在溪边鼓噪。千溪万壑,流水叮咚,似在歌咏;南坡北岭,鹿奔雉飞,像在比赛。多么静谧幽雅的世界啊!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这密林幽谷之中却孕育着一场风暴,一场血腥的屠杀。
    祭坛依山而筑,宫殿傍水而建,飞檐斗拱,小巧玲珑,四周有高墙围挡,远比曲阜宫室华美。围墙内又有一堵隔墙,把整个建筑分为东西两个对称的跨院,结构甚为新颖别致。黎鉏兴工建此会址,很用了一番心思。表面上齐是这次会盟的发起者,东道主,将会址建得考究一些,以示庄重和诚意。实际上,他这是为齐侯兴建了一处避暑行宫,以讨好景公。孔子依诸侯相见之礼,先行入内晋见齐景公。齐景公也依礼接鲁定公分宾主入内,各自献上见面的礼物——一只大雁。
    第二天,齐景公先去坛台,令黎鉏迎接鲁定公来坛会盟。孔子偕鲁定公来至坛边,鲁定公举步欲从西阶登坛,孔子扯扯他的衣襟,示意稍候。黎鉏发觉,微微一笑,也不搭话。黎鉏上坛报与齐景公,齐景公下坛迎接,于是两位国君携手从东阶拾级而上。黎鉏这才招呼孔子,二人随后并肩登上坛台。
    两位国君各自按宾主坐定,黎鉏站在齐景公身边,孔子立于鲁定公侧旁。黎鉏代表齐景公,以盟主的身份首先讲话,他说道:“齐鲁比邻,似唇齿,若比肩,且历有姻亲,世代友好。齐侯欣闻鲁国大治,国泰民安,不胜欢悦,特聚会以示祝贺,并永结盟好。”黎鉏讲完,两国相礼便引导国君正式举行仪式——祭拜天地,歃血为盟,相互赠送象征和平的玉帛等礼品,相互祝贺。齐是盟主,黎鉏将手一挥,两位使从各端着盛有活雁和酒器的盘子登上祭坛,来到鲁定公面前。一位使从用牛耳尖刀把雁杀死,向两樽酒杯中各滴了几滴血,退于一边,黎鉏捧起一杯血酒递与齐景公,齐景公离座,向鲁定公双手举杯。孔子捧起另一杯血酒递与鲁定公,鲁定公接过,双手举杯还礼,与齐景公对视,二人齐肩举杯向天地各洒少许,然后一饮而尽,这便是“歃血为盟”,是古代结盟的礼节。
    鲁定公高兴地说道:“鲁国愿与齐国共建繁荣,礼尚往来,互通工商。”
    齐景公更是热情,说道:“齐鲁虽异姓诸侯,实乃兄弟也,从今往后,情同一国。”
    孔子听后,心中不禁一悸。齐早有并吞鲁国之意,今天从齐景公的热情中看出了他的狂妄野心。齐虽是太公姜尚的封国,但与鲁国不同,鲁国乃是天子嫡亲封地。这“情同一国”,实在是不合“礼”之词,本想站出反诘,但见定公无不悦之色,也就忍住。
    黎鉏说道:“两君相会乃两国幸事,不可无乐。今有一班乐工。特献四方之乐以助兴,请两位君主欣赏。”
    黎鉏说着向坛下挥手,一群面目狰狞的怪物鼓噪而至,他们手持刀枪剑戟,旍旄羽祓,狂欢乱舞,妄图于混乱中劫持鲁君。
    诸侯相会,歌舞助兴,这是常例。鲁定公在国内,听腻了鲁国的歌,看厌了鲁国的舞,很想借此机会观赏一下异国他乡的艺术风味。可是,齐国登台的“乐工”既非窈窕淑女,又不是风流少年,而是一群七长八短,龇牙咧嘴的鬼蜮。他们咿咿呀呀,手脚乱弹,边跳边向鲁定公围来,手中的刀枪斧钺在定公面前摇来晃去,吓得定公面如土灰,浑身颤抖,不觉依偎在孔子身上,孔子万没料到齐国竟能表演如此歌舞,他怒火中烧,心血上涌,二目圆睁,刷的一声拔出宝剑向“乐工”喊道:“尔等休得无礼!”他一边护住鲁定公,一边转向齐景公质问道:“齐鲁两君友好盛会,不用宫廷雅乐,却用蛮夷之音,是何道理?百姓炫惑诸侯,依礼,依法俱当斩首,请齐主事者依礼、法行事!”
    齐国的主事官看看黎鉏,黎鉏将头转向一边,置之不理。孔子见状说道:“齐鲁既修兄弟之好,齐事亦即鲁事,鲁岂能视齐失礼托法而不顾!鲁司马何在?”
    孔子的话音未落,只听山摇地动一声怒吼:“下官在此!”
    随着一声空谷回响,申句须与乐颀蹿上坛台。
    齐众定睛看时,坛上屹立着两座高高的铁塔,都不禁悚惧汗然。只见两位将军向鲁君与孔子深施一礼说:“末将听令!”
    孔子命令说:“请代齐行事,斩带头乐工以正礼法!”
    “末将遵命!”只见寒光闪处,两个领头乐工的头颅滚落在地,其余的四处逃散。
    盛夏,闷热异常,人都在张着嘴喘息,远处的山谷里传来了战马的嘶鸣,近处的密林里有战车在滚动,整个夹谷弥漫着灼热的空气,似乎随时都会爆炸,随时都会燃起漫天大火……
    这一夜,双方都过得很不平静。
    齐景公大发雷霆,在军事上他常胜于鲁,今天在外交上却一败涂地。他斥责黎鉏说:
“孔子导其君行仁义,循古礼,尔却导朕行夷狄之陋俗,害朕于不义,失礼于诸侯,为天下笑,居心何为?”黎鉏虽口头认罪,但心中却并不惧怕,他知道景公虽然生气,但图鲁之心并未改变。只要能从鲁国那儿得到好处,景公自然会高兴,自己也照样得宠弄权。今天这第一个回合算是失败了,下一步该怎样办呢?怎样才能从鲁国那儿弄到好处,达到预期的会盟目的呢?他在筹划新的阴谋,玩弄新的花招,齐鲁两君,特别是那孔子,不是都喜欢欣赏那宫廷雅乐,只有这样才算是合乎古礼的吗?这个好办,于是黎鉏奏请齐景公说:“启奏大王,此番会盟,难道就这样不欢而散吗?”
    齐景公余怒未息,紧板着面孔说:“鲁国君臣俱已震怒,且人家已有武备,不散又有何法?”
    黎鉏说:“盟约未签,胜负未定,大王何必灰心丧气呢?臣请大王明日设宴,招待鲁国君臣,赔礼请罪,以解今日之隙。”
    “事情闹到这等地步,也只好如此。”齐景公喘了口粗气说。
    黎鉏连夜筹办宴席,赶排歌舞,忙得不可开交。
    鲁定公随孔子回到住地,便要孔子回明齐景公,离开这是非之地。不久齐使又送来请柬,请他君臣明日赴宴。定公惊魂未定,哪里还敢前往赴宴!孔子劝慰道:“君王休要担忧,有孔丘在此,谅齐人奈何不得。我们匆匆离去,反遭他人耻笑。若黎鉏竟敢不轨,景公近在尺间,性命操在臣手。且有左右司马侍立坛下,五百乘兵车陈于山林,何患之有?届时我主尽管开怀畅饮,不虚此行!”
    鲁定公还是放心不下,忧郁无言。无奈事已至此,只好听大司寇安排。
    第二天一早,齐景公亲自来请鲁定公君臣赴宴。宴会仍设在昨日的那个祭坛上,景公、定公共桌,黎鉏、孔子左右分别相陪。齐景公面有羞愧之色,殷勤赔笑。黎鉏不时向两位国君张望,趁吃酒的当儿偷看孔子。孔子见状,知道黎鉏还有新的花招,便倍加留意,只是不便显露,假意只顾痛饮。
    黎鉏见鲁国君臣只是贪杯,心中不免好笑。经过昨天的一场较量,他早已不把定公放在眼里,只是这孔子确非等闲之辈,竟敢当着齐国君臣的面斩杀齐国乐工。可是现在你失算了,等会你喝醉了,我定要你君臣丑态百出,迫你就范,作我强齐附庸。到那时,我看你这位赫赫有名的圣人,将何面目去见鲁国父老!黎鉏这样想着,劝酒更加殷勤,一樽接一樽,一碗连一碗。景公与定公已经醉话连篇了,黎鉏起身说道:“臣不通礼数,昨日多有得罪!今有宫廷乐工一队,善习齐风,愿献技于两君席前,一则赎昨日之罪,二则助今日之兴。”
    鲁定公听说又有乐工歌舞,急忙说道:“朕已醉矣,不,不……不要乐,乐工。”
    黎鉏哪管这些,迫不及待地说道:“鲁君欲赏齐风,请乐工上场献技。
    孔子默不作声,他要观察事态的发展,并不急于说话。
    几位琴师调拨琴弦,一曲悠扬的调子奏过,四位女乐伴着一位太后服饰的女乐上场边歌边舞。四名女乐围着太后服饰的女乐进进退退,忽而列队行进,忽而作驷乘之形。太后服饰的女乐极尽力量,做出各种媚态和淫荡的动作,不时地以目挑逗定公。四名女乐各将手中鲜花交给太后服饰女乐,将其围在中间,如众星捧月。太后服饰的女乐在四女乐簇拥下款步轻迈,婀娜前行,将手中的鲜花献与定公。定公摇摇晃晃,正欠身去接。只听“哐当”一声巨响,众人皆惊。只见孔子将面前几案掀翻,美酒佳肴泼洒满地。孔子奔上前去,按住鲁定公说道:“主公慢来,此歌乃诬尔先祖之淫辞,此女扮作文姜,献花乃视我主为禽兽也。”
    鲁定公大吃一惊,愕然向孔子看去。
    原来这五个女乐扮的是文姜和齐宫宫女,唱的是齐诗《载驱》。《载驱》的内容是齐景公之先祖诸儿与其妹文姜的乱lun羞事。
    孔子怒不可遏,浑身颤抖,载指女乐喝道:“尔等践踏盟坛,不仅破坏齐鲁兄弟之盟,而且以淫辞诬尔先祖,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转向景公说道:“请大王速诛女乐,以洁两君视听,更慰汝先祖在天之灵。”
    齐景公见孔子发怒,斥责女乐,不知是何原因,又听孔子要诛女乐,以慰先祖在天之灵,更加莫名其妙,忙向道:
    “大夫何故震怒?”
    孔子回答说:“大王深居宫中,焉知贵国风情否?《载驱》乃国人斥尔先祖之音,如今竟以耻为荣地于齐鲁会盟之坛演唱,大王将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
    景公急问:“何辞也?所记何事也?”
    孔子羞于回答。景公又问黎鉏,黎鉏此时吓得跪在地上更不敢言语,只求景公宽恕。
    齐景公又催孔子快讲:“孔大夫请讲无妨,朕免你污君之罪。”
    于是孔子简要地将二百年前齐国的那段不光荣的历史叙述了一通,齐景公听后,羞得脸发红,气得唇发青,惊得魂魄出窍,急令将女乐尽数斩首,以雪今日之耻。
    好一个太宰黎鉏,真乃机关算尽太聪明,竟然在庄严的外交盟坛上自掘祖坟,自鞭祖尸,齐景公岂能不恼!
    两国会盟,盟约应本着平等互利的原则协商缔订。而夹谷会盟的盟约却是齐国早在临淄就已拟好,只拿到会上来让鲁国签署执行,这哪里是什么兄弟之盟!盟约共有九款,最后一款为:齐国出征时,鲁国需出三百乘兵车相从,否则便为破坏此盟。这显然是要鲁国无条件地承认自己是齐国的附庸。昨夜鲁君臣研究这个盟约时,鲁定公读到这最后一款,义愤填膺,拒不肯接爱。孔子考虑到两国强弱悬殊的客观形势,这一条虽然难以拒绝,但却不能无条件地接受。见眼下的斗争形势有利,便挺身说道:“鲁君读齐所拟之盟约甚喜,只末款未尽解其义,请齐侯明示。”
    这一款原本是黎鉏临时加上去的,所以齐景公理不直,气不壮,吞吞吐吐地说:“齐鲁既结兄弟之好,理应相助。”
    孔子说:“大王所言极是,兄弟之间理应相助。然则,昔者齐所侵鲁汶阳等地,若不归还,何谈兄弟之谊,手足之情呢?”
    齐国君臣猝不及防,被问得瞠目结舌。“这,这个……”那齐景公嘴直张,但却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想起,昨夜曾有心腹内侍奏道:“小人谢过以言,君子谢过以行。大王既知失礼于鲁,何不将所占鲁之汶阳、郓、龟阴三地归还之,以表修好之诚意!”可见,齐鲁竭诚修好,若水之归海。想到这儿,齐景公下定决心,归还了以往侵占鲁国的全部土地。
    齐鲁重修旧好,结为兄弟之邦。
    孔子随机应变,折冲尊俎,以“礼”为武器进行斗争,以弱胜强,保全国格,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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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4




                                第十九章   司寇执法 人民受惠




    从严冬过来者方知春天的温暖,久病初愈者方知健康的幸福,度过漫漫长夜者方知光明的伟大,初出洞穴者方知天地的辽阔。鲁国长期受齐晋的欺凌与胁迫,一旦挺起胸来,昂起头来,怎能不心花怒放!夹谷会盟,孔子斥齐君臣,斩齐乐工,不费一兵一卒收复了久已失去的国土,震惊诸侯,怎能不令人欣喜若狂!
    夜,一年三百六十五个夜,人们早已司空见惯。夜,是黑暗的标志,污秽的象征,丑类的聚会。然而,公元前500年盛夏鲁都这个夜晚却不同凡响,这是个胜利之夜,扬眉吐气之夜,燃烧着光明之夜,狂欢之夜。全城居民,潮水般地涌上大街小巷,鼓乐喧天,欢声雷动,灯笼火把映红了天空,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火龙在翻腾,在滚舞。狂热的人群载歌载舞,使曲阜的每条街道都变成了欢腾的河流,整个曲阜城则是盛满了欢歌笑语的海洋。无违和无加陪着亓官氏夹杂在欢乐的人群中,她们像这河流里的浪花一样在起伏,在流淌,亓官氏沉浸在这欢腾的热流中,她感到温暖,感到甜蜜和幸福,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了丈夫的心胸和面容,认识了人生的意义……
    鲁宫内正在大摆国宴,文武大臣济济一堂,共庆共贺。鲁定公、季桓子走了进来,厅堂内顿时鸦雀无声。鲁定公站在首席位置上,用目光扫视着整个大厅,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执事官南宫敬叔趋前奏道:“请奏韶乐!”
    鲁定公点点头,南宫敬叔高喊道:“奏韶乐!”
    乐工们奏起优美悦耳的韶乐。突然,鲁定公一挥手,乐声戛然而止。鲁定公问左右:“大司寇安在?”
    季桓子茫然地摇摇头。南宫敬叔说:“启禀国君,夫子身体不适,令弟子向国君致歉。”
    “噢?”鲁定公吃了一惊。
    “请奏韶乐!”南宫敬叔再次奏曰。
    鲁定公微微地点了点头。乐师们奏起了韶乐,舞女们从宫廷两侧出来,翩翩起舞。
    鲁定公举起了酒杯,似有心事。众大臣也都举起了酒杯,大厅里充满了庆贺声、谈笑声。渐渐的,鲁定公的心事溶进了酒杯中,随着蒸腾的热汗冒走,他陶醉在欢乐之中。
    孔宅前厅,从鲁宫中不断传来阵阵悠扬的乐声,街上的火龙把厅内映得亮如白昼。孔门弟子有的坐着,有的立于窗前,看着外面的热闹场面,议论着夫子的功德。
    “不费一兵一卒就收复了失地,夫子真伟人也!”
    “嗯,老师呢?”
    “对了,老师为何不赴国宴?”
    正说着,从后堂传来了和悦的琴声。
    后堂之内,孔子正在操琴,琴声时而轻悠,如潺潺流水,时而激越,似万马奔腾……他把自己的全部心愿和理想都倾注在这五弦琴上。
    公元前499年,孔子五十三岁。
    夹谷会盟的胜利大大提高了孔子的威望,加上孔子以礼律己,对上恭敬,对事认真,更博得鲁定公和季桓子的赞赏和信任。鲁定公欲将齐归还鲁国的土地封给孔子,他说:“此次会盟,赖卿事前有备,临事秉礼力争,威震坛坫,使寡人化险为夷,那齐侯竟被吓得归田修好,实出寡人意料。今寡人将齐所归之地赐卿为禄田,卿勿推辞。”
    孔子说:“人臣相君会盟,不为强权所屈,乃应尽之职,无所谓功,更谈不到赐田封地。国君今天把国土封给微臣,明天又封给他人,试想,国君有多少国土可封呢?当今之鲁国,公室衰微,朝政旁落,弊全在分封!”
    鲁定公听了,感叹再三。事后背着孔子于龟阴建了一座城池,命名为“谢城”,以志鲁人永远记住孔子,感谢他在夹谷会盟中为鲁国立下的不朽功勋。直到工程竣工,鲁定公才告知孔子,摆宴庆贺。
    宰中都一年,孔子总结出了一条很重要的经验,那就是深入实际,调查研究,才能制订出切实可行的政策与措施,才能赢得胜利,达到目的。如果只蹲在署衙中想当然,闭门造车,发号施令,难免因出不合辙而倾覆。所以,做大司寇以后,孔子常带领弟子和司寇府的工作人员微服出访,观民风,察民情,访民之疾苦。
    仲春一日,孔子带领颜回、子贡、伯牛等几个弟子下乡查访一件民事讼案。他们师徒一行正在曲阜城里行走,越过中心大街向北,行不多时,见前边街道两旁,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脚下红毯铺地,空中彩柬飘飞。街上行人熙来攘往,俱都衣冠楚楚,喜气盈盈。车辆尾随,担挑相衔,丝缠缎裹,耀眼生辉,令人目眩,忽然锣声震耳,鼓乐喧天。迎面来了一队仪仗,只见彩旗猎猎,伞扇凛凛,金瓜铮明,斧钺瓦亮,黄镫朝天,排列两行,款款前行。仪仗队的后边是庞大的乐队,钟鼓丝竹,八音俱全;吹拉弹唱,十技尽献。乐队后边是两辆驷乘装饰豪华的车轿,车轿的前后左右俱是披红挂彩的妖男冶女,簇拥而前。颜回告诉夫子,这是慎溃氏的儿子在娶亲。孔子师徒像在万花筒中前进,只看得众弟子眼花缭乱,却气得孔夫子脸发黄,额发青,眼发胀,头发懵,手脚冰凉。孔夫子何以如此气愤呢?因为鲁国是周公封地,素来人心思古,民风淳厚,孔子常引以为骄傲。可是眼下竟有人奢侈腐化到如此地步。奢侈恶习最足以消耗民众资财,变为穷困,弱者成为游民,流为乞丐,强者结党为盗,遗害无穷。此风不煞,长此以往,势必盗贼蜂起,国弱民穷,不攻而自破。最使孔子气恼的还是慎溃氏儿子娶亲竟僭用太子结婚的仪仗,真是无法无天!这正属于他司寇执法所应管辖的范围之内,因此暗暗决定严惩慎溃氏,以儆效尤,煞住这股僭礼奢侈的邪风,以倡节俭和礼制。
    孔子师徒一行来到吴村东北的一个山镇,这是他们这次出访的目的地。他们扮成城里下乡收购山货的商贾,找了一幢民房住下。镇上有一个淳于氏,仗着与季孙氏有一点串门子亲,便横行乡里,鱼肉百姓。这里山高皇帝远,上边素来无人过问,地方官吏又不敢过问,淳于氏便任意妄为,肆无忌惮。孔子做了大司寇后,此方百姓听说他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便纷纷联名越级上诉到司寇府,希望大司寇能为民除害。
    城里的商人进山收购土特产,走东家,串西家,接触各式各样的人,特别是多接触些婆婆妈妈,她们心直口快,无所不讲,所以很快就掌握了淳于氏骄横不法,欺男霸女的大量罪行。
    一天中午,孔子师徒正在围桌进餐,忽听街上有一位老女人悲惨的哭声,就跟当年经过泰山时所闻到的哭声一样令人撕肝裂胆。哭声中还夹杂着众多的议论声和咒骂声。他们哪里还顾得上吃饭,颜回、子路等便跑到街上去探个究竟。原来镇子上有一位名叫红云的姑娘,从小死去了父亲,母子相依为命,苦度时光。淳于氏见红云长得俊俏绝伦,便欲霸占为妾。红云被逼无奈便投河而死,所以她母亲才哭得如此伤情。就在红云死后的第三天夜里,她六十岁的母亲哭瞎了双眼,也悬梁自尽了。
    一天深夜,孔子被一阵呜呜的哭声惊醒,侧耳细听,这是一个青年男子粗重的哀号。他披衣坐起,听了一会,哭声越来越悲,越来越惨,痛不欲生。他轻轻推醒子路,二人循声寻去,来到一家屋檐下,见一青年男子正悲怆欲绝。借着朦胧的月光,孔子张眼认出这正是今天结婚的那个青年,门上的“囍”字正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正该高兴才是,这位青年为何要哭呢?原来淳于氏见他的新娘长得漂亮,便派家丁来抢了去。在这个深山小镇里,这样的事,已经沿袭多年了,谁家的新娘长得美貌,
必须先供淳于氏享用,或希罕够了归还,或霸占终身。
    子路听了这位可怜青年的哭诉,牙咬得咯嘣嘣的响,若不是随夫子化装私访,有重任在身,他早提着长剑闯入淳于宅,将这个恶贯满盈的畜生碎尸万段!
    这天曲阜城里赶集,司寇府前围着许多人,吵吵嚷嚷。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哭哭啼啼,手里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大约是她的孙子或外孙。祖孙二人俱都面黄肌瘦,三根青筋挑着个头。身上衣衫褴褛,样子十分可怜。一个黑大汉手里拽着一个粗短胖的衣领,非要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像无数堵墙,把个司寇府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众口一词,都在给那个黑大汉加钢,要他好好教训教训这个粗短胖,只吓得那粗短胖浑身颤抖,面色蜡黄。原宪说说这个,劝劝那个,顾东顾不了西,春景天竟热得满头大汗。正当原宪左右为难,无法平息这场纠纷的当儿,有人高喊:“大司寇回府来了!”原宪急忙抬头望去,果然是夫子带领子路等几个弟子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赶来。夫子的突然归来,像神明从天而降,解了原宪的围,救了他的驾,他急忙向人群高喊:“众位莫吵,大司寇归来了!”众人七言八语地说:“这一下可好了!”
“请孔夫子评理!”“请大司寇发落!”
    孔子登上了府前的台级,扫视众人一眼,众人即刻鸦雀无声。孔子首先让那位要动武的黑大汉讲,再让那位满面泪水的老妇人诉,也准那个粗短胖辩。
    原来这位粗短胖是沈犹氏,专靠贩羊骗人为生。他贱价将瘦羊买回家去,用盐水拌草料饲喂。羊吃了食盐口渴,便大量饮水。沈犹氏将这肚子鼓胀的羊赶上市,外行人认为是膘肥体重,争相购买,沈犹氏则高价出售。这样,一只羊一夜之间便可增重十多斤,沈犹氏岂会不发财!然而,买主回家,不出三五天,羊必死。沈犹氏的这一招,坑害了许多善良的穷苦人。
    这位老妇人家住在昌平乡,早年死去了丈夫,去年独生子又死于战场,孤苦无依,过继族人的晚生为孙,生活十分艰难。他们祖孙二人省吃俭用,积攒了几个钱,于集上买了沈犹氏一只羊,欲让孙子在野坡中放大,繁殖小羊,换些零花钱,以资灯油炭火。可是将羊牵回家去,它不吃不喝,第二天便死了。剖腹一看,满胃肠全是盐水,便来找沈犹氏算账。这沈犹氏竟万般抵赖,他说,成交时羊活蹦乱跳,回家去死了,卖主岂能再管!只气得老妇人悲愤落泪。这位黑大汉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者,他先给了沈犹氏两个耳光,然后拉他来司寇府说理。在场的观众又七言八语地说了一大堆沈犹氏贩羊行诈的事实。沈犹氏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抵赖恐皮肉吃苦,便一一供认不讳。
    孔子先询问这位黑大汉说:“壮士,依汝之见,此案该如何发落?”
    黑大汉回答说:“先重责四十,然后从军发配,令其永不得贩羊!”
    孔子又问一位青年,那青年回答说:“将其腹中灌进十斤盐水,令其活活胀死,为那些屈死的羊伸冤报仇!”
    青年的主意引起了一阵哄笑,人群中有许多人在高声叫好。
    孔子又问一位老汉,老汉说:“沈犹氏图财而行不义,着实可恶。然类似情形,不乏其人,竟成恶俗,故而应重教诲,以改社会风化。依老朽之愚见,可令其退回羊钱,并罚重款以责其过,通告全国以彰其咎,诲其同类。”
    孔子听了老汉的一番议论,十分高兴,国家有如此深明大义的百姓,何患不治!于是当机立断地宣布说:“就依老丈之言,沈犹氏退回羊钱,罚款五千,以责其过,通告全国,以彰其咎,若有再犯者,加倍惩处。”
    一件贩羊行骗的案件就这样三下五除二地明断了,在场百姓,无不赞叹。及至通告全国,诡诈商贩无不收敛,鲁国渐渐形成了公买公卖的良好社会风习。
    孔子带领几个弟子在逛店铺,串集市,了解行情,有时也买几件东西。
    司寇府,孔子在与各界人士促膝畅谈,大家谈得很兴奋,很热烈,很投机。
    孔子头戴章甫,身着缝掖,带领几个弟子在乡间漫游,亲切地与百姓交谈。
    监狱中,孔子在视察牢房,在提审罪犯。
    经过历时数月的大规模的社会调查,孔子基本上控制了鲁国公安司法的全部情况,为拟定治理措施提供了依据。
    曲阜城内有一个公慎氏,原是书香子弟,但他生性懦弱。娶妻漆氏,生得十分美貌,但作风不规,结婚前就与人私通,结婚后仍与原姘头来往甚密,并又勾搭上了新的淫夫,彼此朝铺夜盖,丑声四闻。公慎氏竟不敢过问,更不必说管教。
    整顿社会治安,只要严肃法纪,认真对待,是不难奏效的,或教,或罚,或关,或杀,如商人行诈骗人,惩处了一个沈犹氏,并且规定上几条,公诸于世,问题大体上就解决了。最使孔子感到棘手的还是慎溃氏、淳于氏和公慎氏,前两个与季孙氏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后一个妻子与人私通,自己心甘情愿,正所谓民不告,官不咎,但却严重地影响了社会风化。
    在商讨这三个问题的惩处办法时,不少弟子主张不必过于认真,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算了。子路说:“由劝夫子还是不管为好。”
    “不管,奢侈之风何煞?节俭之俗怎倡?”孔子说,“对违礼之举置若罔闻,岂是君子所为?丘身为司寇,岂不失职?”
    宰予说:“听说这慎溃氏与季孙氏过从甚密,只恐牵耳而动腮也。”
    孔子说:“无论如何,此风断不可长!”
    话虽然这样说,但具体处理起来,孔子还是审慎以行。他曾为此两次专访季桓子。第一次季桓子正在一个人独斟独酌地喝闷酒,见孔子来访,热情地招呼就坐,请孔子陪他饮酒消愁。孔子向季桓子介绍了连月来调查所得及今后的打算,季桓了听了很是高兴,连连称赞,频频举杯,似乎在自我陶醉,是他这位伯乐才发现了孔子这匹千里马。他不仅夸孔子执法有方,而且在不绝口地赞赏孔子的才干。孔子说:“只有两案令丘为难,他们一为巨商,一为富豪,且在朝中俱有些根基。”
    季桓子说:“有道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巨商富豪乎?”
    孔子说:“有一淳于氏,家中颇有些田产,仗着朝中有靠山,便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民怨沸腾。”
    季桓子说:“执法如山,不管其根基多粗,靠山多牢,俱应以法治罪。”
    点出了淳于氏的名字,季桓子毫无反应,而是一板正经地要孔子“以法治罪”。但孔子仍不放心,又试探着问:“不知冢宰可认识这位淳于氏?”
    季桓子肯定地回答不认识,且不耐烦地说:“我何以会去穷乡僻壤结识什么淳于氏呢?”
    闻听此言,孔子心中轻松了许多。他继续说:“有一巨商富贾,奢侈胜过王室,儿子结婚竟僭用太子结婚的仪仗,不知当管不当管?”
    季桓子义愤填膺地说:“如此僭礼枉法之徒,不管要大司寇何用!”
    孔子说:“丘倒是想认真管上一管,以煞邪风,倡礼制,树节俭。只是怕有人干预……”
    “如此无法无礼,谁会干预?”季桓子打断了孔子的话,“但不知这巨商是谁,竟如此胆大包天!”
    孔子说:“并非别人,乃曲阜城内的慎溃氏。”
    “噢,是他呀……”季桓子像泄了气的皮球。
    “莫非冢宰与慎溃氏沾亲?”
    “非亲。”
    “带故?”
    “非故。”
    “慎溃氏之子僭用太子仪仗冢宰可曾知晓?”
    季桓子冷笑一声说:“莫非大司寇在审问斯的官司?此等事情,斯何以得知!”
    “孔丘多有冒犯,望冢宰海涵恕罪!”孔子自知失言,忙赔罪说。
    “待斯劝导慎溃氏,以后多加检点就是。”季桓子冷冷地说,“斯尚需进宫秉事,恕不奉陪。”说着,便起身要走。孔子只好告辞。
    孔子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但问题并未解决,第三天再次赴季氏府拜访,季桓子推说身体不适,回绝了。看来要对慎溃氏绳之以法,季桓子是不会袖手不管的。
    宰予听说夫子两次拜访季桓子,心中不快,径直来见孔子。宰予心直口快,又极有辩才,当下便问孔子:“昔者予尝听夫子言:‘王公不邀,不往见。’今夫子官为司寇不久,而竟屈己求见季氏多次,难道非去不可吗?”
    孔子说:“是呀,丘确有此言。鲁国‘以众相陵,以兵相暴’之动荡不安的时局由来久矣,而主管者不予以治理,势必大乱。危乱之势在邀聘我,难道还有比这个更大的吗?”
    “危乱之势在邀聘”,“主管者”应“予以治理”,然而侵犯了权贵们的利益则举步有碍,投足艰难,这怎能不使孔子感到烦闷和苦恼呢?宦途坎坷呀!……
    子贡得知,来见夫子:“包在学生身上,保证既惩戒了慎溃氏,又不得罪季孙氏,断乎不让老师为难。”
    孔子知道子贡机谋善辩,忙问其计。子贡便如此这般地耳语一番,弄得孔子哭笑不得,只好点头应允了。
    颜回也来献计,为夫子分担忧愁。
    一日,公慎氏出门送客,见一群顽皮儿童围上前来,拍着小手,且跳且唱道:“曲阜城,风气劣,夫懦弱,妇失节,公慎氏,心太邪,妄读书,当老鳖,欲雪耻,快离绝!”公慎氏听了恼羞成怒,追扑唱歌的儿童,被客人一把拉住,耳语道:“老兄家丑,全城皆知,否则何来此童谣!此谣必是上天点化于你,要你出妻雪耻,以图飞黄腾达。我与你同属衣冠中人,妻女不守妇道,显犯七出之条,应与之离绝,不离,掏尽江河之水,也难雪耻。兄素性懦弱,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旬日后,公慎氏果然出妻。
    这场趣剧是颜回导演的。
    公慎氏出妻月余,慎溃氏也离开了鲁国。这却是子贡所为。
    原来,这慎溃氏与子贡家同为曲阜城内的商业世家,彼此情同手足。子贡知道,慎溃氏与季孙氏却系非亲非故,并无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是季孙氏贪财好色,慎溃氏经商,足迹遍及江南塞北,常不吝钱财,于外地购些珠宝美女赠送于他。特别是那苏杭美女,歌喉如莺,舞姿似蝶,金石丝竹,无所不精,枕边榻上,云雨无度,令季氏神魂悠荡,故而两府来往甚密,慎溃氏也就有恃无恐。
    这一天,子贡拜访慎溃氏,见了面边施礼边口称“老伯”。慎溃氏素知子贡为孔子得意高足,近来又成了大司寇的膀膊,所以格外热情,倍加殷勤,设盛宴款待。三巡过后,子贡假装有几分醉意,极神秘地对慎溃氏说:“慎端两家为世交,亲如兄弟,伯父待我视为己出,故赐有一机密,不能相瞒……”
    “贤侄有何机密?”慎溃氏惊疑地探过身去,竖起耳朵听。
    “伯父能为赐保密乎?”子贡欲言又止,故意制造了一种玄妙气氛,“万一事泄,赐命休矣!”
    “贤侄但讲无妨,老朽定然守口如瓶!”慎溃氏站起身,指指上空说:“老朽指天为誓,若走露半点风声,愿随红日西沉!”
    子贡将身子挪至慎溃氏近前,将口附到他的耳边,低声地说:“赐与夫子的关系,老伯是知晓的。昨日夫子从宫中归来,单与赐言,鲁国势日强,即将与齐交战,全国征
兵摊资。
    老伯富甲天下,听夫子说,需捐十万军资。”
    慎溃氏一听,脸都吓白了,生意人爱钱若命呀!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岂不是要老朽之残生吗?纵然是倾家荡产,也不值十万呀!”
    “赐之所以冒死前来知照,就是为让伯父早图良策,以免倾家荡产。”子贡极为关切地说。
    “有何良策可图呢?……”慎溃氏抓耳挠腮,热锅上的蚂蚁似地在客厅内走来走去。突然,他止住了步,颇为兴奋地说:“我何不找季冢宰去,看在世代交往的份上,他总可以帮忙,或减,或免……”
    子贡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他也早料到慎溃氏必用这一招,忙摆手制止说:“哎呀,老伯,这可万万使不得!伯父请想,鲁国一应大事,哪一样不由季冢宰所定?万一他认为老伯是在反对其出兵伐齐,怪罪下来,岂不难保身家性命!官场和政界可不同于经商买卖,既不能讨价还价,也无任何情义。再者,如此一来,伯父这岂不是置赐于死地吗?方才伯父尚指天为誓,么能如此无义无信呢?……赐真悔恨不该多管闲事而自蹈死地!……”
    慎溃氏果真被镇住了,他坐立不安。他知道子贡的机智与权变,极力恳求子贡为他想个万全之策。
    子贡故作沉吟,卖足了关子之后才说:“楚国盛产蚕桑,前天有楚使来说,那里的丝绸跌价,贩至吴越出卖,可以日进斗金。商贾云游天下,钱财便是生命,有利可图之处便是家乡。老伯何不去做此丝绸买卖,这样既可避祸,又可赠笔大钱,以慰多年宿愿呢?”
    慎溃氏以为子贡为他出了个好主意,便盛赞子贡的聪明与才智,连连施礼称谢,并表示以后赚了钱,发了财,定以重金相酬。
    不久,慎溃氏便匆匆收拾细软,变卖了财产,举家出走往楚国去了。
    淳于氏罪恶昭彰,民愤难平,现已关押死牢,季桓子下令判死,不日将车裂于市,以教万民。欲处死淳于氏,闵损持反对态度。他认为,夫子刚做大司寇不久便杀人,便处人以极刑,跟他所一贯倡导的“仁政”、“德治”背道而驰。孔子解释说:“司寇执法,正是该以仁德化民,以刑法治民。单行德惠,只能服柔弱之民,只有德治与法治并行,方能兼服暴烈刚强之辈。治理天下,德与法缺一不可,好比御马,既要有衔勒,又要有鞭策。”
    经夫子一说,闵损恍然大悟。难怪他当年宰单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施行夫子的“仁政”“德治”,但政绩却并不理想,原来症结在此。
    淳于氏被车裂于市,观者人山人海,无不拍手称快。
    孔子并非只讲仁德,不讲法治。
    自此以后,鲁国刑事案件大幅度减少,社会风化大变,逐渐形成了一个民安政清的政治局面。




         
                       第二十章   计强公室  行堕三都



             公元前498年,孔子五十四岁。
    孔子做大司寇不到两年,不仅取得了外交上的重大胜利,而且把鲁国治理得政清民安,一派盛世升平景象。孔子执法,不同于他人,罪大恶极者固然也绳之以法,甚至处以死刑或极刑,如淳于氏就被车裂于市,但更重要的是以仁德,以礼制教化人民,使人民知道怎样做对,怎样做不对,何为荣,何为耻。他说:“以政法诱导之,以刑罚整顿之,民暂免于罪过,却无廉耻之心。以仁德诱导之,以礼教整顿之,民不仅有廉耻之心,且心归服矣。”审理诉讼案件,他与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但他的奋斗目标是从根本上消灭诉讼案件。他不仅这样说,而且也这样做了,并且取得了较为理想的效果——男的勤于农桑,女的严守贞节;市场上诈骗行为绝迹,公买公卖,童叟无欺;乡校星罗棋布,读书声琅琅盈耳,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互敬互爱,互让互谅;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署衙清静,诉讼日稀……如此政绩斐然,万民岂能不称颂。鲁定公与季桓子自然也很满意。
    孔子整日忙得不可开交,不仅忙他司寇府的本职工作,而且鲁定公常召他进宫,请孔子讲为政,讲治国,讲御民。定公深深感到,满朝文武之中,孔子不仅最有才干,而且也最忠诚于他。季桓子也三日两头召见孔子,把自己冢宰的份内之事推给孔子去办。孔子有令必从,从不推托,件件谨慎,样样认真,俱都办得十分出色,而且谦恭有礼,从无僭越之举,彼此配合得异常默契。忽一日,季桓子对孔子说:“昭公出亡晋国,死于乾侯。昭公夫人吴孟子新亡,合葬于墓道之南。因系出亡之君,不近祖墓,以示贬意。不料国中耆老,皆议斯非,言斯‘子彰父恶’。敢请大司寇明教于斯。”
    孔子回答说:“昭公出亡,确系令先君所逐。死后冢宰又不许合葬于祖墓,如此,令先君逐君之罪将永存不灭,岂非子彰父恶乎?”
    季桓子请问道:“墓土已封,无法改葬,有无他法,掩灭先严之罪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说:“这却不难,只须将墓道向南放宽改筑,将昭公墓合并于祖墓,归入墓道之中,贬君便成了昭彰不臣之罪,令先君不臣之迹亦就掩没无存了。”
    季桓子拱手谢道:“幸得大司寇指教,以掩没斯父子之罪,敢不唯命是听!”
    季桓子立即令冉求等督工改筑,朝野上下,有口皆碑,盛赞季桓子远比其父贤明,能够礼贤下士,任用贤人。孔子自然也并不与季桓子争功,把鲁国的开始强盛和大治的功劳全记在季桓子的账上。
    在季桓子看来,鲁国即季氏,季氏即鲁国。他认定,孔子虽忠于社稷,但更忠诚国民。国民要富,鲁国要盛,非依赖孔子不可!恰在此时,又有人为季桓子买来了一批江南佳丽,季桓子更加沉湎于酒色之中,无心问政。他认为,这样美梦于温柔之乡,远比被政事弄得焦头烂额舒服得多,幸福得多。由于长期迷于声色,荒淫无度,精力和身体每况愈下。于是,他奏明鲁定公,委任孔子代理冢宰之职,并参与国事的讨论。季桓子想,代理而已,若不如意,随时撤销。这样以来,既可在鲁定公和天下人的心目中改变季氏弄权的印象,又可充分借助孔门弟子的力量巩固自己的势力。鲁定公自然十分赞同,孔子代理冢宰,可以强公室,抑私家,削弱“三桓”的势力,改变鲁君世代受人摆布的局面,因而二人一拍即和,但却是同床异梦。孔子半推半就,也就欣然接受了。在鲁国的贵族统治集团中,除有名无实的鲁定公和掌握实权的季桓子,这时的孔子已跃居为第三号人物了。
    孔子回到家中,喜形于色,笑容可掬,立即命家人杀猪宰羊,设宴庆贺。子路心直口快,见夫子兴奋得不能自抑,便开口说道:“由尝闻夫子言,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如今夫子‘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喜不自抑,岂不是自食其言吗?”
    孔子笑哈哈地说:“由呀,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师今日之喜,亦依古人之言,即君子乐以贵下人也。”
    子路问:“何为乐以贵下人?”
    孔子回答说:“喜得高贵之位,可以向在下之人劝善惩恶,实现余生之志,难道还不值得高兴吗?”
    子路不再多言,与一班同学入席共饮,尽欢而散。
    孔子自五十一岁出仕为官,做中都宰,到五十四岁“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前后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在这短短的三、四年内,无论外交内政,都取得了显著的政绩,可谓官运亨通,这就更坚定了他实现理想的信念,于是他在筹划着下一步的打算。
    孔子的“忠君尊王”思想是坚定不移的,他对定公虚位,三卿擅权,家臣跋扈的混乱局面很不满意。他感到唯一的出路便是强公室,即树立国君的绝对统治权威;抑三卿,即使三卿特别是季氏严守臣道,不得僭越;贬家臣,即使家臣老老实实地效忠于主人。总之,要使鲁国按照周礼,按照贵族等级制封建社会的秩序治国安民,然后以“仁政”“德治”的鲁国为基础,扩大“仁政”影响,尊天子,服诸侯,统一天下。这便是孔子的抱负与理想,是他一生追求而为之奋斗的目标。
    公开提出“强公室,抑三卿”,“三桓”是断然不会同意的。孔子分析了鲁国政治形势和各方面的力量,清楚地看到了“三桓”与各自家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费邑是季孙氏的封地,郈邑是叔孙氏的封地,成邑是孟孙氏的封地。“三桓”都住在曲阜,这三个城堡当时实际上都不在“三桓”的控制下,而为他们的家臣邑宰所盘据,用以对“三桓”闹独立性,侵凌“三桓”,以至越过“三桓”而干预国政,即孔子所谓的“陪臣执国命”。昭公十四年南蒯据费以叛,定公十年侯犯又以郈叛。眼下盘据费邑的公山不狃正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他早已不把定公和季桓子放在眼里,前次夹谷之会调用兵车,他就坚拒不肯拨发一兵一卒。季桓子早有翦除公山不狃之意,无奈费邑兵强城高,他实在是无能为力。孔子就想利用这种矛盾堕三都,即拆毁三卿家臣据以叛乱的三个城堡,以抑制家臣为名,行强公室,抑三卿之实。
    主意既定,孔子进宫去朝见定公奏道:“大臣家不藏甲,大夫无长三百丈、高一丈之城,今三家过制,臣请拆除之。”
    鲁定公欣然准奏,尽管他还不十分明了堕三都的意义,孔子也不便挑明,但他认定,孔子的任何主张,都不会损害公室的利益。
    季氏府,季桓子依然一个人在独斟独酌地喝闷酒,因为费邑宰公山不狃已经三年不曾缴纳田赋了,前天他派公差去催,公山不狃非但分文不出,反而将催赋的公差杀死,这一刀显然砍在他季桓子的脖颈上,不除此贼,难解心头之恨!家臣既无法驾御,何以擅鲁权,专鲁政呢?阳虎的教训难道还小吗?正在这时,子贡一手持短剑,一只手拿着一只雪白的羔羊皮闯了进来。季桓子见状,惊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地说:“先,先生欲,欲将何为?”
    子贡感到好笑,如此无勇无谋之辈担当冢宰,鲁国岂有不亡之理!幸亏他还较为明智,将这冢宰之职交我们夫子代理。子贡强忍住笑,故作满脸杀气地说:“冢宰可还记得今天是何日子吗?”
    季桓子被问得茫然若痴,结结巴巴地问:“何,何日子?
    ……”
    “冢宰真乃贵人多忘事。”子贡冷笑着说,“那么,冢宰总该认识这只可怜的羔羊
及这柄短剑吧?……”
    “先生是指?……”季桓子的浑身在颤栗。
    “如此奇耻大辱,冢宰岂可忘记!”子贡不无嘲讽地说,“七年前之今日,阳虎岂不是以此短剑杀该羊羔而逼冢宰订盟的吗?”
    这件事季桓子怎么能会忘记呢?他眼前时常闪过一系列可怕的镜头:阳虎那狰狞的面孔,那阴冷的笑容,那不容置辩的断喝;那柄闪着寒光的短剑,那挨近他喉咙的利刃;那觳觫的羔羊,那惨厉的哀号,那淋漓的鲜血……可是他不明白,如今这短剑与羔皮怎么会落在子贡的手里呢?不禁脱口问道:“子贡先生,这短剑与羔皮……”
    子贡接过季桓子的话茬说:“此乃孔夫子于阳虎叛逃时为冢宰所收藏,以戒冢宰终生不忘此耻也!”
    听了子贡的话,季桓子感激得眼圈湿润,他感到孔子对自己不单单是忠诚,而且是像师长一样无微不至地在关怀和爱护着自己。他在为先父当日冷淡甚至迫害孔子而羞愧,为自己没有及早发现和重用孔子而悔恨和痛心。他感叹不已,唏嘘再三,但却说不成一句感激的话。
    子贡看透了季桓子的心,趁热打铁地说:“赐听夫子言,尚有另一豺虎正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不知冢宰察觉否?”
    季桓子说:“大司寇指的莫非是费邑宰公山不狃?”
    子贡说:“冢宰明鉴,夫子所指,正是此人。”
    季桓子咬牙切齿地说:“此贼叛心日久,斯正束手无策呢。”
    子贡说:“何不及早翦除,防患于未然!”
    季桓子为难地说:“谈何容易,军队全在他的掌握之中,费城既高且坚,斯无计可施矣。”
    子贡趁势说:“可见城墙乃背叛之祸根,冢宰何不堕都拆城呢?”
    “堕都拆城?”
    “堕都拆城之后,公山不狃失去屏障,只好老实就范,听从冢宰调遣。”
    “此计甚好。”季桓子沉吟着说:“然若其据城固守,将奈之若何?”
    子贡说:“冢宰可奏明国君,调集全国军队名正言顺地讨伐之,何患其不服?”
    季桓子迟疑了半晌说:“然而……”
    “然而什么呢?”
    季桓子不再说下去。其实,这是把明牌,他是在担心,若费城拆除了,郈城和成城不拆,岂不是自我削弱,自掘坟墓吗?他的心思子贡看得一清二楚,忙说:“据赐所知,三城邑宰,各叛其主,冢宰应奏请国君,三都同堕。冢宰手掌朝权,左右乾坤,可令郈城、成城先堕,公山不狃则孤掌难鸣,若不请降,则势同瓮中之鳖也。”
    季桓子被子贡说得心悦诚服,但他没见孔子的话,仍觉心中不踏实,便问子贡:“堕都拆城,抑制家臣,大司寇意下如何?”
    子贡微笑着说:“夫子早有此意。若无夫子教言,赐怎有如此远见卓识!”
    第二天早朝以后,鲁定公将季桓子、孟懿子、叔孙氏三家重臣和孔子留下,共商堕三都大计。鲁定公提出问题,孔子阐明理由,季桓子首先响应,叔孙氏表示带头拆毁郈城。孟懿子见两家积极响应和支持,又是夫子的倡导,他的成邑宰公敛阳虽然目下尚无任何叛迹,但难保永久,所以也勉强投了赞成票。于是,鲁国历史上的一项重大决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决定了。三卿公推子路为军事总指挥,拉开了堕三都的战幕。
    “三桓”之中要数叔孙氏势力最小,力量最弱,那么他何以要率先堕郈呢?原来郈邑宰公若貌为叔孙氏的心腹,言听而计从,毫无叛逆之心。两年前的一天夜里,郈邑马正侯犯聚徒纵火,杀死了公若貌,取而代之,做了邑宰。休看这侯犯乃马正出身,仗着身高力大,武术超群而野心勃勃,他心目中崇拜的人物是阳虎,他要挟持叔孙氏,控制“三桓”,总揽鲁国大权。如此虎视眈眈之辈,怎能听叔孙氏的驱遣和役使呢?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全不把叔孙氏放在心中。叔孙氏也视侯犯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欲翦除之,无奈力不从心,只好忍气吞声,打掉牙往肚子里吞。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他自然急如星火。
    大千世界是由各色各样的人物汇集而成,缺一不可。许多人,若干事,只有你想象不到的,没有他不存在的。齐国的黎鉏是个神秘的人物。其实,他的神秘不过是两面派手法耍得高妙。少正卯的神秘却让人莫测。他官为少正,被誉为“鲁之闻人”,在社会上颇有一点名气和影响。当初孔子开创私学,他在“三桓”的支持下振兴公学,与孔子公庭抗礼,弄得孔子的杏坛“三盈三虚”,但最终还是以失败而告终。鲁昭公二十五年,鲁国发生了“斗鸡之变”,他游说孟、叔二氏,支持季氏,驱逐了昭公。鲁定公八年,他策划了阳虎叛乱。南蒯以费叛,侯犯以郈叛,均由他一手策动。如今,他又四方游说,八方串联,或煽风点火,或出谋划策,纠集力量与堕二都相对抗。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是专为了与别人作对,找他人的别扭,让人不得顺心,让事不得顺利。他先窜到费邑,劝公山不狃待“三桓”堕郈之时,趁都城空虚而袭击之,一举夺取鲁国政权。又星火赶到郈邑,劝侯犯一方面据城抵抗,一方面遣使求援于齐,贿赂黎鉏。他修书一封给黎鉏,言说鲁国正发生“堕三都”之乱,建议派大兵压境,伺机攻城掠地,变鲁为齐之附庸。
    黎鉏接到少正卯密告与侯犯的求援信,忙奏明齐景公,派大司马穰苴率兵车五百乘,来到齐鲁交界离郈城十数里处下寨,以观动静。鲁定公得报齐大军压境,惊慌失措,忙召“三桓”与孔子协商对策,欲派子路率兵车前往抵御。这类事情一向由季氏定夺,如今自然都推在孔子身上。孔子想,齐国早不发兵,晚不发兵,偏偏在鲁堕三都之时发兵,定然有奸贼里外串通,借齐军作威胁,破坏堕三都计划的实施。夹谷之会刚过一年,订盟笔迹未干,齐归土修好,鲁国势日强,声震诸侯,在这样的情况下,齐未必能真心用兵于鲁。根据这些分析与推断,孔子如此这般地奏明定公,作了周密的安排。
    子路率兵车抵达国境安营扎寨,与齐军对峙。
    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统率倾国之兵抵达郈邑城下。曲阜城内只留些“三桓”老弱家甲护卫。
    且说郈邑委吏驷赤,是叔孙氏的心腹。此人足智多谋,颇得侯犯赏识和信赖,事事俱都与他商定而行。堕郈部队兵临城下,侯犯欲出城块一死战。驷赤劝他暂时按兵不动,把全部武器都收集到府衙中来,待齐援兵来到,召集壮丁,发给武器,杀出城去,前后夹击,可以稳操左券。侯犯接受了驷赤的意见,暂不出战。
    驷赤闻听齐大司马穰苴率五百乘兵车离郈城十里下寨,吓得心惊肉跳。他深知穰苴智勇双全,用兵如神,一旦真的与侯犯内外夹攻,孟叔二氏必然被杀得一败涂地,自己岂不真的为侯犯献计,助纣为虐,害了主公,因而留骂名于千古吗?他想,若要保全孟、叔二氏,只有用釜底抽薪之计,将侯犯逐出城去,使穰苴师出无名,势必班师。于是驷赤派心腹在城内散布流言:侯犯已将郈邑降送齐国,齐侯已派大司马穰苴来接收,于离郈十里处下寨。三、五日内全邑居民一律劫往齐国边境垦荒种田,有敢不从者,诛其九族。城中居民闻听此言,人人自危,推举绅耆来问驷赤。驷赤回答说:“确系事实,不日齐军即将入城劫民,百姓将受背井离乡之苦。”绅耆向驷赤求救。驯赤说:“侯犯只顾自身富贵,全不顾城中居民世代居此,庐墓于此,岂能安土重迁!赤愿与全城居民同生死,共存亡!但必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绅耆依计而行,全城居民听说洗劫临头老幼悲泣,妇女啼哭,少壮咬牙切齿,冲进署衙,劫了兵器,把个署衙围得水泄不通。守城兵卒哗变,倒戈杀来署衙。军民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定要将侯犯碎尸万段,剁为肉酱。
    侯犯正在做着美梦,闻听兵变民反,吓得神魂出窍,忙派人请驷赤来想对策。驷赤说道:“众怒难犯,恐齐兵未及进城,吾公生命即为全城兵民所害,如之奈何?”
    侯犯说:“功败垂成,说也痛心。目下只求免祸,岂敢再有奢望!众声汹汹,只恐插翅难逃。”
    驷赤假意说:“请公即刻收拾细软,赤当舍命护送公及宝眷出城。事不宜迟,迟恐有变!”
    驷赤护送侯犯及眷属出城。于是郈城顺利地拆除了三尺高度,以符合周礼所规定的限度。叔孙氏委驷赤为郈邑宰。
    红日西沉,残阳如血。曲阜城东门外,苦越率领兵丁在盘查过往行人。突然,远处来了一支商队。苦越心中生疑,待商队来到近前,见是十辆满载的商车,为首的是一个五短三粗的胖子,满脸横肉,目带杀气。苦越感到好生面熟,仿佛在哪见过,但一时却又想不起他姓什名谁,在何处见过。苦越忙上前拦住说:“请暂留步,进城之行人车辆是需检查的。”满脸横肉的人冷冷一笑说:“岂有此理!少正大夫的商车,谁敢检查!”
    苦越说:“此乃孔大司寇之命,无论是谁,均需检查!”
    “哈哈……”随着一阵朗笑,少正卯带领一伙家丁迎了过来,“孔大司寇管得也太宽了!……”
    满脸横肉的人忙下车与少正卯见礼,同时向御手递了个眼色,御手会意,扬鞭一挥,抽打在苦越的右腮上。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与此同时,车队快马加鞭冲进城去。少正卯再次哈哈朗笑一阵,在家丁们的簇拥下,迈着方步返回城去。
    苦越捂着血淋淋的脸腮跑步去报告大司寇。突然,他想起了那个满脸横肉的人,他不正是费邑宰公山不狃吗?两年前他随冉求去费邑催交田赋时见过他。
    孔子见了苦越的鞭伤,听了苦越的报告,知道事变已经发生,一场无法避免的厮杀即将开始。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一方面命苦越严加监察,但有进城的可疑人勿需拦阻,只需及时报告。一方面接鲁定公到季氏府邸暂避。原来,季桓子从阳虎叛乱中接受了教训,于府中筑一武子台,明碉暗堡,地道勾连,武备精良,进可攻,退可守,是一处很好的军事设施,远远越过了孟氏的新室。
    费邑的部队由公山不狃的弟弟公山不扰指挥,陆续潜入曲阜城。
    深更半夜,公山不狃率众明火执仗地包围了鲁宫,他也要劫持定公,打起“强公室,抑私家,为国讨贼”的旗号,图个名正言顺。当他们得知定公早已由孔子护驾避往季宅时,便洪水猛兽般地朝季氏府邸扑来,双方厮杀,混战一场。
    季氏一个穿戴整齐的士兵,举刀朝一个敞着胸膛的黑脸汉子杀来。黑脸汉子一闪,士兵扑了个空。黑脸汉子顺势举起大棒狠命往下砸去,士兵的脑壳被击得粉碎,倒于血泊中。黑脸大汉骂了句什么,擦擦溅在脸上的脑浆,又朝另一个击去……
    季氏一个军官被三、四个头上缠着布巾的士兵用钩子拉了下去。军官爬起来欲跑,被一个士兵上前一刀削下了耳朵,军官捂着耳朵没命地朝后跑去……
    公山不狃一枪将季氏军队中的一个军官挑下战车,季氏军队潮水般地朝后败退。公山不狃乘势率众掩杀……
    季氏宅内,鲁定公、季桓子、孔子正在议事,忽然,那个被削掉了耳朵的军官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报,报告,大事不好,敌兵杀过来了!”
    孔子登上武子台高声喝道:“公山大夫,丘闻以礼法束已而获罪者稀矣。尔以费反叛,以一家臣围攻诸侯与大臣,非礼非法,岂能取胜!”
    公山不狃原是十分尊崇孔子的,不然的话。四年前怎么会派人请孔子共同去治理费邑呢?然而,现在却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骂道:“巧伪人,背信弃义,有何脸面谈礼论法!
    倒不如听我一劝,快快交械投降,以免生灵涂炭!”
    孔子恨恨地长叹一声道:“国至此,君至此,臣至此,谁之过也!……”然后又向公山不狃部众说道:“国君在此,尔等皆为费邑百姓,何故不安分守己,却要助乱党叛逆呢?胜了乃不狃之富贵,败了枉送性命。君上不忍汝辈尽做刀下之鬼,传谕速速解甲请罪,免尔等不死。”
    季氏贪婪,常以苛捐重赋勒索费邑百姓,公山不狃每每抵拒,百姓受惠,因而恨透了季氏,愿为公山不狃效力。孔子不劝倒好,一劝犹如火上浇油,众敌寇齐声呐喊着攻了上来,武子台岌岌可危!孔子万般无奈,只好下令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率精卒出击。
    一声令下,两彪人马杀出武子台。一面面旌旗迎风招展,一阵阵杀声破云震天,一乘乘战车杀气腾腾。将师壑智,士卒骁勇,如虎入狼群,似鹰抓雏鸡。那公山不狃的部卒长途疲惫,又血战了半夜,一遇这样的劲旅强敌,仿佛是鸡蛋碰石头,不大一会儿,便被杀得人仰马翻,尸横遍地,血流成渠。公山不狃见大势已去,拨转马头,驱车逃奔。孔子下令莫追,任其逃往齐国去了。主帅既逃,群蜂无王,谁肯再战!
    一个个卸甲抛戈,堆积成丘,跪倒在武子台下请罪。
    一场叛乱平息了,公山不狃灯蛾扑火,自取灭亡。季氏率众赶往费邑,亦将城墙拆去了三尺,委苦越为邑宰。
    原来左右司马乐颀、申句须并未率部抵达郈城,而是调兵遣将地周旋一番之后便伏于武子台内。公山不狃果然中计上当。郈城既离齐大司马穰苴营寨十里之遥,子路一军足挡两面,因为孔子料定这时齐不会真心用兵于鲁。
    这一切均由孔子筹划。长期以来,人们认为孔子只懂文,不懂武,其实是片面的。这场运筹显示了孔子的军事才智,真乃料事若神!然而,他竟万万没有料到,让他棘手的竟是自己的弟子孟懿子的成邑,并因此而致使他堕三都失败,与季桓子的关系破裂,堂堂三号人物竟在鲁无立锥之地,只好再次出走。这是后话。
    漆黑夜,一辆马车飞进孟氏府。公敛阳跳下车来,叩见孟懿子。
    夜色深沉,孟氏客厅的窗帛上有两个人头相聚的剪影,这是孟懿子与公敛阳在密谈。孟懿子说:“堕三都乃夫子倡导,三家议就,国君钦定。如今两都已堕,你为何抗命?”
    原来得知公山不狃率众扮作商队闯入曲阜之后,孔子担心都城的军事力量不足,便让孟懿子致书公敛阳火速发兵曲阜,增援京都,而公敛阳却抗命不遵,按兵不动。
    公敛阳说:“小人抗命,并非己图。成乃鲁之北门,亦为主公之保障。拆除成城,齐兵来攻,凭何阻挡?万一朝中有变,主公有何依仗?无成,是无孟氏也。故小人为国为主着想,执意拒不堕成!”
    孟懿子见他说得有理有据,又素知他耿耿忠心,并无叛逆之意,与侯犯、公山不狃断非一类,叹口气说:“敛阳言之极是,只是两都已堕,两家岂肯罢休?且无忌为大司寇弟子,如此以来,岂不陷无忌于不义吗?”
    公敛阳说:“一切罪责主公尽可推到奴才身上,堕与不堕,便与主公无关了。”
    孟懿子担心地说:“小小成邑,岂能经得住举国兴兵讨伐?”
    公敛阳说:“请主公放心,国中之兵乃乌合之众,且各怀疑心,岂能死战?敛阳早作准备,成城兵精粮足,万众一心,万无一失!”孟懿子一把抓住公敛阳的手,感动地说:“当今多事之秋,难得敛阳如此侠肝义胆,孟氏将永志敛阳之德……”说着,不禁热泪盈眶,厚赏公敛阳。
    从此以后,孟懿子表面上支持堕城,将不肯堕城的罪责全都推到了公敛阳身上,暗地里却在坚决支持公敛阳据城抵抗。
    孟懿子随子路统率的堕城大军抵达成城下,假意先进城动员公敛阳堕城。公敛阳设盛宴款待孟懿子,然后施行苦肉之计,将孟懿子逐出城去。于是孟懿子随军养伤,上下皆骂公敛阳为逆贼。
    子路率部全力攻城,城上滚石檑木俱下,或烟火弥漫,或箭如飞蝗,子路部众伤亡惨重想不到小小成城竟固若金汤,子路连攻数月,岿然不动。将士多已厌战,加以秋雨连绵,瘟流行,死伤者甚多,哪里还能有什么战斗力!
    万般无奈,孔子只好奏请定公,御驾亲征,然而同样是望城兴叹,无可奈何,并且时常被偷营劫寨,损兵折将,定公一筹莫展,孔子也无计可施。
    数九寒天,滴水成冰,将士畏缩不前,并因粮草供应不足,棉衣单薄,士卒或手足皲裂,或逃亡,或冻饿而死,士气全无。
    寒夜,朔风呼啸,大雪纷飞。往年的此刻,定公深居华宫,丝竹袅袅,歌喉莺啭,舞姿翩跹,锦衾温馨,嫔妃依偎,纵云播雨。而如今,帐内四壁透风,帐外马嘶狼嚎,更梆凄厉,号角哀鸣,夜夜辗转难眠,宿宿心惊肉跳。他吃不了这样的苦,受不了这样的罪,所以,尽管孔子一再进谏,说城内日趋弹尽粮绝,坚持便是胜利,他还是宣旨班师。
    历时半年之久的堕三都,就此宣告失败。孔子在他的政治生涯中面临着一个新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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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5




                                   第二十一章   王卿施计 君相迷色





      一场风暴来临,江河湖海都要泛起波澜。鲁定公御驾亲征,堕成失败,班师回朝,犹如兴起的一场风暴,鲁国政界的首脑人物,思想上无不泛起波澜。
    季氏宽绰的议事厅里,季桓子又一个人在独斟独酌地喝闷酒。季桓子和他的先父季平子一样,每当思想烦恼和筹划新的阴谋时,都喜欢独处,勿需别人排解,不喜欢与人协商。这间宽绰的议事厅,是他们父子别有天地的世界。但季平子不饮酒,他是独自一人冥思苦想,议事厅宽阔,思路、心胸也随之宽广;议事厅清静,他思考问题也就冷静。季桓子跟他的父亲不同,每当这个时候是离不开酒的。至于酒到底能起什么作用,是兴奋?是消愁?还是麻醉?他自己也说不清。开始,也许像汽车上的马达,喝一点能够启动起大脑这台发动机。如果思考得并不那么顺利,愁火中烧,再喝一些,也许能熄灭愁火,即所谓借酒消愁。假若愁火愈燃愈旺,喝少许无济于事,那就纵情大饮,喝个酩酊大醉,自然也就不再犯愁了。季桓子对酒有着特殊的感情,胜过得宠的贵妃。
    今天季桓子独斟独酌,酒倒是起到了兴奋和清醒神经的作用,使他清楚地认识到,堕三都自己做了一桩折本的买卖。他原想借助定公和孔子,借助孟、叔两家的力量翦除公山不狃这个阳虎式的家贼。正如子贡所说,凭着自己的职权和在朝中的特殊地位,逼孟、叔二氏先行堕城,自己坐观成败。若两家堕城成功,公山不狃孤掌难鸣,势同瓮中之鳖。若两家堕城失败,自己的费城仍毫毛未损,实力未减,再设法将公山不狃拉过来。不料公山不狃抢先反叛,兵败逃亡。这样以来,家贼隐患是除掉了,但不仅拆除了费城,而且军事实力葬送殆尽。他不相信小小成城竟会固若金汤,攻取不下。他深知孟懿子并无超人的智慧和计谋,那么堕成失败的原因究竟何在呢?于是他在怀疑孔子的所为。孟氏兄弟均为孔子的弟子,子路乃孔子的得意高足,担任堕三都的总指挥,内中岂不是大有文章吗?他担心孔门师徒若真的联起手来,势必成为自己的心腹大患!不过,这一切都尚无真凭实据,只不过是怀疑忧虑而已。有一点却是肯定无疑的,即孔子忠于季氏是假,忠于鲁君是真;堕三都的目的,抑三卿家臣是假,抑“三桓”强公室是真。就凭这一点,他与孔子的继续合作便成为不可能。那么,该怎样对付他呢?……他又连喝了儿盅酒,仿佛要给这台运转不快的机器再加大些油门。正在这时,公伯寮走了进来。公伯寮也是孔子的学生,但他是季桓子安插在孔子身边的耳目。公伯寮报告说:“启禀冢宰,现已查明,堕三都之事,确系孔夫子的主意。”
    季桓子原以为公伯寮有什么新的、有价值的情况报告,结果却说了颇似天在上,地在下之类的话,这难道也能算是新闻和情报吗?他十分不悦,眯着双眼继续品评他的酒香,仿佛公伯寮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公伯寮见势头不对,讨好似地说:“成城屡攻不克,原因全在子路攻城非真心也。”
    “你也这样认为吗?”季桓子放下了酒杯。
    公伯寮很神秘地说:“朝中议定国君御驾亲征之夜,孟懿子大夫遣使抵成传书……”
    “噢,竟有此事!”季桓子睁圆了眼睛,显然这件事引起了他的警觉。
    公伯寮献谄说:“吾夫子派子路做贵府总管,纯系别有用心,望冢宰多加提防才是。”
    季桓子感激地点了点头。
    堕成失败,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流言四起,孔子的思想自然也形成了一个翻腾的海洋。鲁君与季氏经过连年争夺与倾轧,已经精疲力尽,他们经过长期观察,确认自己不是为了夺他们的权力,而是为了振兴国家,恢复鲁国在诸侯中的强盛地位,因而才放心地将手中的权柄交给了自己。自己出仕以来,纳于言,敏于行,忠于职守,尽心竭力地为国强民富而献身,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政绩,不仅定公与季氏满意,百姓也至诚拥戴,人们编成了歌舞来颂扬自己的功德:“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然而,如今费堕而成未堕,季桓子会怎样想呢?孟氏兄弟和仲由都是自己的弟子,季桓子肯定认为我们师生在联手夺鲁权,专鲁政,他岂肯善罢甘休!鲁国的大权不掌握在国君之手已经五代(即经历了宣公、成公、襄公、昭公、定公五代)了,政权落到大夫(季氏)之手已经四代(即经历了季氏文子、武子、平子、桓子四代)了,所以“三桓”的后代子孙已经微弱无用了。“强公室,抑私家”和“强私家,弱公室”是势不两立的两种根本对立的观点,“堕三都”之前,这种矛盾被一种薄薄的面纱掩盖着。自己利用三卿与家臣的矛盾提出了“堕三都”的主张,博得了三家的一致赞同与支持。而今面纱扯掉了,矛盾显露了,尖锐了,决裂的端倪已经出现,季氏已开始不再信任子路,子路整日闲得仿佛根本不曾出仕。面对眼前的现实,自己该怎么办呢?放弃自己的政治主张,妥协投降,以保全头上这顶乌纱帽吗?联络一切可以联络的力量,以维护国君为号召,利用定公的名义,讨伐季桓子,复兴鲁国,改革鲁国贵族政治吗?前者不甘为,后者不愿为,那么就只有弃官离鲁,另寻出路……正在这时,弟子子服景伯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将公伯寮在季桓子面前如何献媚取宠,说夫子与子路的坏话原原本本地诉说了一遍,并愤愤地说:“夫子已为公伯寮所惑。只要夫子一声令下,吾将枭其首以示众于街头!”
    孔子听了,淡淡一笑,平静而坦然地说:“吾之道将能够实现,命该如此;吾之道不能够实现,亦命该如此,公伯寮能奈吾之命何!”
    齐鲁两国紧邻,夹谷会盟,齐国丢尽了脸面,无法立足于诸侯,时刻寻机报复。但孔子执政以来,政绩赫然,国势大强,齐一直未敢轻举妄动。如今堕三都失败,鲁国统治集团内部又开始形成离异分裂的局面。一次早朝,齐景公说:
    “此乃天赐良机,正该用兵于鲁!”
    黎鉏讪笑着说:“以微臣之见,鲁国得治,用兵尚早,应施以巧计,先败其政。”
    “且莫饶舌。”齐景公不耐烦地说,“尔有何计可施,能败鲁政,快快讲来!”
    “待微臣略施小计,保鲁国尽衰,前辱尽雪矣。”黎鉏仍在饶舌,他极其神秘地笑着说。
    “爱卿速离孤王,计将安出?”
    黎鉏向左右看了看。景公会意,挥令众官员退了下去。黎鉏诡秘地说:“大王不闻乐事其二,一是人心感乐,乐声从心而生;一是乐感人心,心随乐声而变异。古人言之,久劳必求逸。鲁国数年内外纷争,如今有孔丘代行相事,其君相必好寻欢作乐。我何不投其所好,送去美女良马,去其雄心壮志!孔丘乃守礼之士,必要劝阻,堕三都嫌隙已成,如此以来,势同火上浇油,内讧必起,我计成矣。”
    “桀以妹喜灭,纣以妲己亡。黎爱卿之言是也。”景公手捻着胡须点头称赞这是个好主意。
    “此计非欲致鲁灭亡,而驱孔子离政。鲁乃齐之屏障,此计专为孔子而设。”黎鉏没忘记夹谷会盟之仇,恨孔子入骨髓。
    “待臣选美女八十,教以东方歌舞成康乐。大王再选出三十驷良马以赠,此计便天衣无缝,心遂而愿就矣。”
    齐王卿商量得意,相视哈哈大笑。
    景公还是放心不下,止住笑声问:“焉知此计必成?”
    黎鉏十分自信地说:“此计不成,臣甘赴汤镬!”
    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岁。
    正值秋高气爽,桂花飘香时节,齐使带领着训练有素、浓装艳抹的八十名美女和浑身披着五彩缤纷的衣服的一百二十匹骏马来到了鲁都曲阜城外。他们不敢直接献给定公,便在南门外的一家客店住下,一边演习,一边寻找机会献技。这家客店距季氏府不远,这也是黎鉏的精心安排,他要让季桓子及其贵戚先睹为快,以便引见鲁君。
    一天晚上,月明星稀。一阵丝竹笙龠响过,八十名妖冶异常身着奇异华丽服饰的女乐在乐工的伴奏下,启动歌喉,舒展腰肢,飘飞长裙,曼煖婀娜,惊动了周围的人们。人们蜂拥而至,围在客店前的广场上观赏,看到精彩处,喝彩声盈耳。苍蝇的嗅觉是极其灵敏的,尤其是对腥臊之味,很远处便能闻到。歌舞的声浪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时扬时抑,飞过街道,越过高墙,惊动了季桓子。他急令仆人前往察看。仆人早已耳闻目睹,便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季桓子此时三十出头,正当春望,煞是多情,便带领家丁仆从微服前往观看。
    广场被围得水泄不通,季桓子站在外围,踮着脚尖,伸长脖颈向里观望。只见八十名女乐每八人一排,共分十排,轮番歌舞。歌声遏云,舞态生风,进进退退,飘忽如仙。又见歌女个个瘦肩蜂腰,佩环叮咚,双双凤眼似睁似闭,张张桃口欲合又启。最使季桓子神迷意乱、魂消魄夺的还是那奇异的服饰,或红,或绿,或紧,或宽,一律轻纱所为,那丰满的酥胸,那突起弹动的ru房,那凝脂白玉般的肌肤与大腿,那……——裸体舞古亦有之。季桓子不觉看得手麻脚软,恨不得揽入怀中尽弄春潮。
    齐使在暗中已窥见季桓子的神态,悄悄地走到他跟前施礼搭言:“敝女乐多有惊动,还望大人恕罪!”
    季桓子只顾痴迷呆想,哪里还听得见有人正在跟他讲话。
    使者提高了声调说:“齐使叩见冢宰大人。”
    仆人扯了扯季桓子的衣襟说:“大人,有人请安。”
    季桓子这才转过头来,厌恶地说:“如此天上的歌舞不欣赏,请的哪辈子安!”
    齐使答道:“小人乃齐使乐舞正,特请冢宰大人店内赐教。”
    季桓子听说是主管女乐之乐舞正兼使者,便收回目光,上下打量使者,问道:“尔为何方之人,竟有如此绝世之舞女,超俗之乐班?”
    齐使见问,悄声说道:“此处非说话之地,请冢宰大人客店坐谈。”
    来到店内一间高雅卧房,齐使跪称:“下官奉齐侯之命使鲁,为庆鲁国大治与齐鲁修好,欲献美女八十名,良马一百二十匹。无奈畏惧贵国大司寇孔丘,不敢径进鲁宫,故暂在此演习,不料惊动了冢宰,万望恕罪!”
    季桓子一听喜不自胜,忙扶起齐使者说:“承蒙齐侯厚意,斯不知齐使臣驾临,请
恕失礼!”
    齐使取出一捆书札呈上,桓子排开,但见上书:杵臼恭呈鲁侯,齐鲁先祖共扶天子,乃为世交。闻侯操政,安邦振兴,堪比周公。孤闻慕钦,以歌女八十相赠,可供悦心;良马三十驷,可驱车服劳,万望笑纳勿却。
    季桓子看后,喜在眉梢,收起书札说:“待明日你我一齐进宫奏明鲁侯。多谢大人辛苦。”
    齐使说道:“齐鲁虽为邻邦,但风物人情多有不同,此女乐之音不知能悦鲁侯耳鼓否?下官冒昧,请冢宰于府中指教数日,尔后献与鲁侯,不知冢宰意下若何?”说罢笑吟吟地看着季桓子。
    季桓子明白齐使的弦外之音,只乐得眉眼俱笑。这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哪里还顾得上君臣之礼!
    第二天,齐使将歌婢美女迁至季氏府中,季桓子自有一番风情,早把上朝之惯例抛到了脑后,定公一日三宣竟不赴诏。季桓子日欢夜乐,不觉三日。他自恃权威,并不急于将女乐献给定公。岂料子路与冉求这时在府中已经很熟,几天不见桓子上朝,国君之宣置若罔闻,料定必有原由。经过一番探听,得知齐国送来了美女。二人相商,赶快报告夫子。孔子闻言,没来得及坐车就匆匆赶到季氏府上,求见季桓子。门人见大司寇到来,不敢怠慢,急忙入内禀报。季桓子闻听孔子到来,吃惊不小。自己已经几天不曾赴朝办事,心知有愧,忙起身迎接孔子。齐使拦住道:“大人这般模样,怎能会客?”一句话提醒了季桓子,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皱巴巴的,像婴儿的尿布。污迹染遍了下裳,散发着腥臭气味。他嘴里呵欠连天,目角眼屎成堆。季桓子想起已经几天不曾洗脸更衣了,如果让孔子看到,岂不丢失了身份,被他讥笑,说不定还会被他婉言斥责一顿,倒不如不见的好,便对门人说道:“告诉大司寇,言斯已外出查访多日,不曾归来。”说完又回到那群女乐中纵云播雨去了。门人见到孔子,按照季桓子的吩咐说了一遍。孔子知道季桓子沉湎女色,拒不接见,但又不好发作,只好闷闷不乐地返回。
    齐使者没忘自己的使命,见季桓子回绝孔子,心中十分得意。然而,只令季桓子上钩并非最终目的,若定公亦能如此,才算了结心愿完成使命。他对季桓子说道:“冢宰大人见歌舞可有长进否?”
    季桓子此时也在动脑筋,唯恐孔子奏明定公,他必须抢在孔子之前晋见定公,将定公拉到自己一边,孔子也就无可奈何了。想到此,他立即吩咐仆人:“速备车马,吾欲晋见国君。”
    季桓子来到宫殿,朝见定公。定公责问他为何三日不朝,他笑嘻嘻地献上书札。待定公看后,他附耳说道:“此乃齐侯美意,君王万不可却之不受!”
    “夹谷之会齐人心怀不良,此举岂无诈乎?”定公颇为担心地说。
    “夹谷乃两国会盟,”季桓子说,“今番女乐在我国都,岂可同日而语!履王如若弃之,两国永无结好之日矣。”
    “请大司寇共来协商定夺。”关键时刻鲁定公总忘不了孔子。
    “齐侯献美女良马与君王,与大司寇何干!”季桓子怕的就是这一手,急忙阻拦,
“此等区区小事,君王竟不得自主,怎立威于诸侯?岂不让齐使讥笑!”
    定公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不知技艺如何?”
    季桓子见定公已动心,喜上心头,连忙说道:“正在南门外客店内日夜操练,君王何不先睹为快,为臣也可托大王之福,以睹风彩。若不堪入目,当婉言回绝。”
    季桓子知道,定公也是风花雪月中长大,宫中虽然嫔妃成群,怎奈已成旧器,听到齐国送来女乐,定然如同久渴思泉。只要定公肯前往一瞥,便会视若珍宝,决无不受之理。当下君相议定,明晚微服往观。
    次日,定公无心理政,一切政事均推给孔子办理。他早早换上了平民的服装,只盼红日早沉。他眼盯着太阳慢慢移动,恨不得用手去推它下山。好不容易熬到天黑,急忙乘上轻便马车奔向南门外客店。那里,季桓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定公不便径直闯入,错以为季桓子也是初来乍到,便拉着他于黑暗处细细观看起来。
    季桓子早已告知齐使,鲁定公今晚来此观赏歌舞。齐使嘱咐八十名女乐今夜尽力卖弄风骚,有谁博得鲁君青睐,便可选为嫔妃,享受荣华富贵,得宠受尊,岂不美事!于是各显其能,尽情歌舞。
    第一曲是齐风《著》:
    俟我于著乎而。(等我等在屏风旁。)
    充耳以素平面,(耳坠把那白玉镶,)
    尚之以琼华乎而。(加饰琼华美妙世无双。)
    俟我于庭乎而。(等我等在庭院中。)
    充耳以青乎而,(碧玉嵌在耳坠中,)
    尚之以琼莹乎而。(精妙无比加饰美琼莹。)
    俟我于堂乎而。(等我等在正堂前。)
    充耳以黄乎而,(耳坠把那黄玉嵌,)
    尚之以琼英乎而。(加饰琼莹美妙不可言。)
    这是一首新娘赞美新郎的诗,鲁国君相听后更有一番惬意,周身麻酥难忍,不觉往前挤去。这时又有一曲,八十名女乐分队进退,彼伏此起,如潮似烟,彩带生辉,双目顾盼,两眸流光,歌曰:
    奎娄似南歌,
    侯贤卿韦万世兮。
    玉琼高执,
    窈窕捐耳兮。
    月明顾君,
    思枕春怀兮。
    定公自幼生长在深宫,鲁国又系谨守《诗》、《礼》之乡,哪有机会见到这样半裸体的歌舞,又兼歌曲明显撩拨,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嫉火,拉着季桓子就要往里撞。就在此时,人群里突然有人喊道:“国君观看舞乐来了。”季桓子忙拉住定公循喊声看去,只见子路并几个小童正边喊边向这边张望。季桓子知道这又是孔子导演的一出戏,忙向定公说道:“君王请速回宫,大司寇已派人来此。”
    定公吃惊地站住,心里凉了半截。为了顾及国君的威仪,急忙和季桓子鼠窜而逃。
    孔子拜见季氏遭拒,他意识到彼此相合不违的关系已经无法维持了,但他还是要向定公奏明,齐国所赠之女乐、良马万不可收受。正当孔子冥思之时,子路又来禀报,鲁定公与季桓子微服观歌舞去了。孔子想,这是定公有意瞒过自己,便令子路等人去南门外窥测,并要相机行事。孔子长叹一声道:“吾道不行矣,鲁国衰也!”众弟子不解,要孔子解释,孔子说:“日后便知,只需多加留心便是。众弟子见夫子郁闷,不便再问,只好各自安歇。
    季桓子与鲁定公回到宫中,季桓子问道:“齐之女乐,主公以为如何?”
    定公唏嘘道:“美则美矣,只恐大司寇不容也。”
    “我主何不连夜召齐使进宫,待木已成舟,大司寇又不好奈君王若何。”
    定公侧头看看季桓子。自从孔子摄行相事,与闻国政以来,“三桓”的势力明显削弱了,自己的命令较前行得畅快多了。孔子尽管刻守古板,总比季桓子他们几家世袭大夫随和,不能因为几个美女疏远了孔子。
    季桓子见定公沉思,知道他犹豫不决的原因,这也是季桓子近来的心病。几天来,他已经完全明白了齐使此行的目的,他们是为了离间定公与孔子的关系。孔子任大司寇以来,彼此配合默契,两相不违,而且似乎孔子处处在为自己着想,故而才肯将相职让他代理,自己以图清闲安逸。可是万没料到孔子却于暗中算计自己,堕三都自己中了圈套,堕了城,折损了兵将,削弱了势力,而孟氏的势力却较前大大加强。眼下定公对孔子言听而计从,长此以往,自己岂不落个空头大夫?季氏四世控制鲁政的局面岂不就要败于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将来有何面目见先人于地下?齐国送来女乐实乃天赐良机,只要借此机会将国君拉转回来,孔子一个采邑大夫就好对付了。他虽然仅次于国君和自己,但也有致命之处可攻。他既要实行自己的主张,又不善于权谋,不仅在鲁国行不通,在列国也要碰壁,一旦受到国君的冷落,他还能在鲁国呆下去吗?想到此便说道:“接纳齐之女乐,乃是结好邻邦,消弥苴隙,兴邦定国之策。君王既已观看子路又喧哗于大庭广众之中,如不收受,岂不有损两国之好?”
    定公本是傀儡成性,又为季氏所立,提起齐国女乐,歌声犹在耳衅,姿色犹在枕边,心中好似有二十五个老鼠嬉戏,不觉又把孔子丢到脑后了。他答应季桓子去召齐使,当夜收下歌女良马。季桓子引线有功,赐与歌女三十名,任其享用。自此鲁定公与季桓子俱在宫室中欢乐,不理朝政,一应大事均交孔子办理。别的大夫认为孔子红运至极,权势灸手。然而孔子却有他自己的难处,他并不僭越职权半步,遇事向国君奏明,向季桓子请示,无奈定公不见,桓子推辞,只几天工夫便积下一大堆政事急需处理。孔子忧愁万干,形容憔悴,弟子们都在为他担心和鸣不平。
    这天退朝,孔子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见颜回正在带领孙子孔伋玩耍。孔伋见祖父回来,连蹦带跳地喊着“爷爷”跑了过来,用两只小手勾住孔子的脖颈,爬到他的身上。孔子心中不悦,勉强抱住孙子。孔伋问道:“爷爷为何不高兴?莫不是担心孙儿不能将您的仁道传继下去吗?”
    孔子听了不禁热泪盈眶,紧紧地将孙子搂抱在怀中说:
    “你小小年纪,知道何为仁道呢?”
    “怎么不知?”孔伋瞪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看着爷爷。“爷爷不是说,若父亲劈柴,儿子不能帮忙,便为不肖吗?何为不肖?不肖就是不仁,对吗?”
    孔子使劲地亲着孙子,长长的花白胡须在他那稚嫩的脸蛋上擦来磨去:“对极了,好孩子,对极了!”
    “每当想起爷爷的话,我就不敢偷懒,就背《诗》读《礼》。”孔伋一板正经地说,像个大人。
    孔子被孙子的话温暖了,感动了,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颤声说道:“能这样就好了,事业能够传递下去,我就高兴了。”
    是呀,只要自己的仁道能够传播,只要自己的事业后继有人,那么“仁政德治”的理想便迟早能够实现。碰壁怕什么?丢官怕什么,甚至死亡又算得了什么!……想到这儿,像掠过一阵清风,孔子不仅心中的愁云全消,而且感到快慰,回头对颜回说:“儒子较其父天资睿智,为师无暇教诲,望你多费苦心,以尧舜之德教之,继我儒业,传我道统。”
    仲春三月,万象更新,银杏树满头繁花,杏坛前那三株桧柏更是滋绿滴翠。杏坛上众弟子有的读书,有的操琴,有的唱歌,有的吟诗。孔子被孙子的一句话拂去了心头的烦闷,再看看眼前这情景,确也感到快慰和自豪。以往的此时,他总要巡视弟子们的学习情况,询问弟子们的学业,启发诱导,有意提出问题让大家思考。今天他兀立在那里苦苦地思索着,不愿多讲话,因为朝中的不快对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头,他的脑际,总是萦绕着那一件件不愉快的事。众弟子见夫子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往那样一见面便围拢上去,问长问短。他们都低着头,各行其事。其实他们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不时地偷看夫子一眼,有的在窃窃私语。尤其是子路,他平时风风火火,粗门大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而今天,却只是在闭目鼓瑟,仿佛根本不知夫子已经到来。他弹的是什么曲子,为何如此凄凉而有杀伐征战之音?孔子凝神细听,原来是《大武》之乐。自从堕三都失败,季桓子冷落疏远了孔子师徒,甚至暗中派人盯梢子路的行踪。公伯寮竟在季桓子面前攻讦子路和孔子,这哪里还有什么师生之谊,同窗之情!此时子路弹奏《大武》,莫非他想到用武力推倒季桓子?孔子不由地向子路走去,只见他虽然紧闭双眼,但却泪水纵横,嘴角和脸腮都在抽搐。子路啊,你在想什么我已经知道了,但那是一条为师不愿走的路啊!驱阳虎,堕三都,都是为了强公室,抑私家。然而三卿家臣却在打着这一旗号反叛,我们也走这条路,岂不也成了犯上作乱的逆贼吗?尽管彼此有着本质的区别,可是世间有多少有识之士呢?我也曾想过扶持定公,联合孟、叔两家用武力推倒季氏。在历史上周公就曾经为巩固周室而征伐过他的亲兄弟,即所谓平定管蔡之乱。我这样做可谓有根有据也。我身为大司寇,摄行相事,有权指挥公室之武部车乘,还有这班文武兼备的弟子。而季桓子正沉湎于酒色,公山不狃反叛,季氏折了老本,正不堪一击。如果此时举事,可保马到成功,药到病除,然而不能呀!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和周公时代不同了,鲁变则齐必变,各诸侯国本来就危机四伏,这样以来,岂不就要天下大乱了吗?天下一乱,需得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家园被毁,多少人流离失所啊!历史上的任何一次变乱,不管谁胜谁负,受害者总是民众啊!……
    子路此时虽然正在闭目鼓瑟,但已感到夫子站在面前。他推开瑟,霍地站了起来,挥动紧攥的双拳,恶狠狠地说:“夫子,此时不为,又待何时!”
    众同学忽听子路这样一喊,都摸不着头脑,各自停止了练习,傻呆呆地向这边看。只有颜回猜透了子路的心思。别看颜回每天在杏坛一边学习一边辅导帮助其他同学,但周围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对关系到夫子的事尤为关注。颜回忙组织同学们回内歇息,杏坛上只剩下了宰予、子路、子贡等几个弟子陪着夫子。孔子见颜回此举,不觉点头称是,感到非常欣慰。孔子问道:“由呀,你欲何为?”
    子路见问,并不答言,重新坐于琴几之旁,赌气似地叮叮咚咚将《大武》的出征一章又弹奏了一遍,那声音如撕泉裂竹一般。
    孔子严厉地说道:“由呀,赤手空拳搏龙虎者,非勇士也,充其量不过是陪为师赴死而已。匹夫之勇,焉能成事!”
    “由难受此窝囊气!六万禄粟便满足了,夫子的道德何在?”子路气得发疯,怒目圆睁,顶撞孔子道。
    “丘早有言,不义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禄粟六万岂能碍我仁德之志!尔意吾知,吾意尔弗知也。汝虽随我多年,然只登堂而未入室也,切不可任意胡言!”孔子评论说。
    “那么,夫子总该挂冠出走了吧?”子路试探着问。
    “余将驾一叶扁舟,访得可行之隅而行之。”孔子说,“郊祭将至,若仍将膰(亦称胙,即祭祀用的烤肉)依礼送我,鲁尚有救,余将规劝定公与季氏,振兴鲁邦,立威于诸侯,否则,吾将行矣。”
    孔子并未绝望,仍存幻想,希望季桓子及定公悔悟过来,恢复“三月不违”的局面,共图大计,实现理想。然而,这是怎样的痴心狂想呀!……




                        第二十二章    孔子离邦 子贡答贤



            鲁国今年的郊祭进行得草率简单,定公不等礼仪进行完毕即与季桓子各自返回,与齐所赠之女乐欢乐调情去了,一应余事交给孔子办理。现实使孔子大失所望了!
    这天一早,孔子便毕恭毕敬地沐浴梳洗,诚惶诚恐地来到南门外参加郊祭。这时的孔子已再不是为了听音乐,观看国君大臣的威仪,他已是鲁国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他的行动本身就是国家政治活动的内容。当他见定公对周礼规定的祭祀天神的礼节漫不经心,已和季桓子襟连不开时,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暗自叹息:我并不主张敬神奉鬼,这些礼仪并非为神灵、为祖先而设,实际上是为活人而制,可以通过这些礼仪看出人民的品德和国家的兴衰。但古有制规,国家以祭祀和戍战为重。国君不重,国何兴焉?难道我真的要挂冠出走了吗?
    孔子回到家中,子路等人忙问郊祭的情况,孔子简单说过,独自惆怅。子路气哼哼地说道:“夫子,吾等可行矣。”
    孔子长叹一声说道:“国君如此违礼之举,令人失望。按祖制明日需将膰肉分与亲臣共享,如不分膰肉,则可辞职而行矣!”
    定公急火火地回至宫中,与歌女堂上戏闹,榻上弄潮。季桓子奏请分享膰肉之事,定公只顾与歌女们调情卖俏,哪还顾得上。季桓子在旁一再催问,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孤令你代分膰肉,不必询问。”
    季桓子遵命将膰肉带回家中,早有歌女迎上,拉入后厅。季桓子又令家臣代分膰肉。家臣们俱是官场熟客,深知此肉不是随便分的。国君应在朝廷之上,隆重地分给亲信大臣。今国君推给大夫,大夫又推给家臣,实在是告诉他们自己分而食之罢了,众家臣何乐而不为。
    孔子在家一直坐等到天黑,不见国君派内侍来召入朝。第二天又等了一天,还不见膰肉分到。孔子正在焦虑中,恰巧子路赶来向他说道:“夫子,膰肉已被季氏家臣分享。我等可行矣。”
    孔子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子路的话,一动不动地呆坐着。子路连声呼喊:“夫子,夫子!你怎么了?”孔子默默地摇了摇头,眼眶中的泪水,潸然而下。他彻底地绝望了,伤透了心,从头冷到了脚。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切都完了!自己在鲁国竭忠尽诚努力奋斗了这么多年,就这样结束了。满腔热情化为冰水,多年心血付之东流,自己也该走
了!
    “夫子,我们还赖在这干什么?该走了!”子路急切地说道,他似乎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孔子无言地点点头,拭了拭泪水说:“凤凰不至,河不出图,吾之一生岂能就此了结!……”
    颜回上前劝慰道:“夫子何必如此伤情,回尝听夫子言道:‘有德者永不孤立,必
有敬仰之伙伴。’夫子道德文章超群绝代,何愁不遇明君?”
    孔子深情地看看颜回,望望大家,良久才开口说道:“吾决计离开这父母之邦,访问列国诸侯,寻求明君圣王,以行吾道,达吾志——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众弟子不愿随吾行者可留下读书,亦可回家养亲……”
    “愿随夫子同行!”众弟子异口同声地喊道。
    望着这一张张诚恳的面孔,一双双纯洁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孔子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一股强大的热流冲击着他的心扉。这位以理智、清醒、冷静著称于世的圣哲,此刻也深深地动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夺眶而出的泪水。流吧,为这些可爱的弟子尽情地流吧;流吧,为人世间的昏暗不明而悲愤地流吧;流吧,为正义和善良的人们的不幸而怜悯地流吧;流吧,为道路艰难坎坷而辛酸地流吧!他哽咽着对弟子们说:“若干年来,尔等随丘受苦了,丘不胜感激!”说着,他向弟子们深施一礼。
    众弟子急忙上前搀住夫子。突然,子路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他拼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喊道:“是非混淆,黑白颠倒,圣贤不得重用,天不平,地不公呀!……”他愤怒地擂着墙壁,墙壁被他那粗大的拳擂得摇摇欲坍。
    同学们急忙上前规劝,毫无效果,孔子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子路的头,热泪洒在了他的肩胛上。子路转身扑到孔子的肩头,师徒二人紧紧地互相拥抱着,泪水流到了一起。孔子深深地理解弟子们的心情,他们和自己一起,为了振兴鲁国花费了多少心血,他们为行仁道付出了多少代价,做出了多少牺牲!他们有的抛舍了二老双亲,有的告别了新婚妻子,来到自己身边,追随着自己,杀身以成仁,可是到头来却遇到这样的昏君佞臣,怎不让人寒心!孔子知道,尽管子路整天价喊着要离开鲁国,其实他并不愿真心离开鲁国,谁都不愿真心离开鲁国,大家的心都在流血呀!离开倒也容易,拔腿一走了之,可是,天昏昏,地沉沉,前途茫茫,到哪儿去呢?去安身立命,乞食谋生吗?人哪,本就不应该有自己的主张,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作为;随俗浮沉,同流合污,该是多么幸福啊!……然而,当天地相接,混沌一片时,盘古何以要挥动板斧,开天辟地呢?当四极废,九州裂时,女娲何以要练石补天呢?当十日并出,草木焦枯时,羿何以要援弓而射九日呢?当沧海横流,九州淹没,人为鱼鳖时,禹何以要在外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呢?还有构木为巢的有巢,钻燧取火的燧人,衔木石填海的精卫……谋食不谋道,只顾自己温饱,不顾他人死活,有力而不出,不造福于天下,与禽兽何异?愚公能移太行王屋二山,丘为何就不能辟一“仁政”“德治”之蹊径呢?想到此,孔子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静地说道:“尔等一腔深情,为师已经心领了,然而不可全部随我同行,十余人足矣。其他各有安排,先与家小相商后再行定夺。”
    “我随夫子同行!”
    “我!……”
    “我!……”
    众弟子相争不让。颜回嫩声稚气地说:“我等何必争吵,请夫子定夺就是。”
    大家都不吱声了,眼巴巴地望着夫子,都希望点到自己的名下。
    孔子说道:“各位暂且回去安歇,待为师想好必有分晓。”
    众弟子这才退下。
    子路回到季氏府中,找来冉求商量辞职一事。依子路的意见便要不辞而别,冉求说:“求手下尽为季氏账目田册,怎好不作交代?余在此交差,汝去夫子处请众人等我同行。”
    冉求进内厅向季桓子交账辞职,却见他正与歌女逗乐。季桓子闻听,故作惊讶地说:
“你们师徒要走?如此说来,孔夫子是另攀高门了。”
    冉求也不便说明真相,彼此心照不宣,只好说道:“夫子欲访问列国,求学问道,增长见闻,故而前来辞职。”
    季桓子说:“斯有何对不住夫子处,还请他海涵。师乙,你去尽量挽留夫子。”
    那个名唤师乙的家臣急忙上前,季桓子附耳叮咛了几句,然后说道:“尔要将我的真诚实意转告夫子。”
    师乙点头称是,与冉求一同告别了季桓子。
    夜,本来是安详宁静的标志,温存与幸福的象征,然而公元前497年农历春三月的这一个夜晚,却极不宁静,这是话别的夜晚,挥泪的夜晚,一颗颗赤诚的心在滴血的夜晚……
    孔府内宅,待亓官氏为丈夫打点好行装,孔子收拾好书简,已是三更过后了。夫妻相对,默默无语。孔子望着妻子那与年龄不相称的衰老的容颜,心中像刀扎一样疼痛!虽说妻子较母亲颜征在的命运稍好一些,但同样是历尽坎坷,自己没有尽到做丈夫的责任,妻子则失去了一个女人所应该得到的温存和爱抚,离别之苦,家庭的重负便是妻子的全部生活内容。三十余年,夫妻相伴,含辛茹苦,道路崎岖。天下无道,峰火连年,自己在外边入仕、从政,妻子为自己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曾偷偷抹过多少辛酸的泪水。今日之前,自己虽说身为大司寇摄行相事,但妻子却依然是麻衣布裙,料理着全部的家务。妻子是贤惠的,她虽寡言少语,但对自己的爱却是忠贞的,深情的。多少次她孤灯下飞针走线直到天明;多少次她夜备晨炊亲自下厨烹调,做自己最喜欢吃的腌姜丝和肉笼松;多少次自己夜读经书她秉烛相陪;多少次自己患病,她煎汤熬药,守候身边,问寒问暖;多少次,她枕边细语温暖着自己的心胸……如今又要离别了,妻子下一步的艰辛与凄苦可想而知。孔子抬头望望妻子,妻子仍默默地坐着,她似乎并不悲伤。是的,她并不悲伤,三十多年来她一直在默默地支持着丈夫的一切,尽管她对丈夫的所作所为并不十分理解,但她坚信,丈夫无论怎样都是正确的,她尤其不能忘记夹谷会盟胜利归来时的那个火热的、沸腾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待师乙来到阙里,只见道衢两边挤满了人,大家议论纷纷。他顾不得细听,来到孔宅门前。只见一排几辆车马正要出动,孔鲤夫妇,公冶长夫妇,南宫敬叔夫妇和一班弟子正在送行。师乙忙来到孔子车前施礼:“大司寇,何故离开父母之邦?季孙大夫令我前来劝留。”
    孔子手捧祭冕说道:“我道不行也,命矣夫。”
    师乙为难地说:“季孙大夫将怪罪小人未能尽心挽留夫子。”
    孔子说道:“人云谏有五:一曰正谏,二曰降谏。三曰忠谏,四曰戆谏,五曰讽谏。国君不识正邪忠戆,我从讽谏矣。”
    师乙问道:“如何向季孙大夫禀报?”
    孔子歌曰:
    “彼妇之口,(用的是美人计,)
    可以出走。(美人计把我赶走。)
    彼女之谒,(歌舞也够迷人,)
    可以死败。(政事可就没了救。)
    悠哉游哉,(悠哉游哉,)
    聊以卒岁。(度我余年。)
    大人请以此歌报季孙大夫,丘去也!”
    师乙转身欲走,孔子说:“拜请大人代丘将此祭冕呈予国君,丘心安矣。”
    “祭冕乃荣誉与权力之象征,大司寇何故退还主公,师乙不敢代劳。”
    “丘将遍访列国,此鲁国之物,丘携而无用矣,拜大人代劳。”孔子说着从车上将祭冕交给师乙,令子路御车而行。
    孔子一行出了曲阜,天色将晚,下起了蒙蒙细雨。马车来到一处十字路口,子路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行走,便问孔子。孔子答非所问地说:“尔行何其速也,且慢行。”他恋恋不舍地从车窗探出头来,向四周凝望……
    夜幕降临,笼罩了大地,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孔子不觉悲上心头。咳,一怒之下离开了故土,到什么地方去呢?齐国是不能去了,夹谷会盟,馈送女乐这两件事刚刚过去。到宋国去吧,那是自己的祖籍,又是妻子的故乡……
    子路见夫子迟疑不答,知道他也在犹豫,至今尚未确定此行何方。回头看看,夜色深沉,雨雾茫茫,不见后边的几辆车子与行人,岂能够于莽莽旷野之中让春雨淋浇一夜,于是便说道:“夫子,向西行便是卫国,由曾在卫做过邑宰,熟人多。由之妻兄颜浊邹也在朝中为官,他对夫子敬佩得五体投地,定会在灵公面前推荐夫子,咱们就到卫国去吧!”
    孔子正欲令子路御车适宋,听到子路如此一说,心中不觉一动。卫与鲁乃兄弟之邦。卫国这块版图原为纣王少子武庚所盘踞,武王伐纣后,武庚投降,武王恐其叛乱,令兄弟管叔、蔡叔监督之。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旦辅佐成王坐天下。管叔、蔡叔怀疑周公篡权谋私,与武庚合伙叛乱。周公兴兵讨伐,杀死武庚、管叔,放逐了蔡叔,封康叔为卫君。康叔是周公旦的同母兄弟,周公平时最疼爱他,见他年幼,难以胜任,教导他做国君后“必求殷之贤人、君子、长者,问其先殷所以兴,所以亡。”周公又说:“纣之所以亡者,乃因其不行德政,不畏天命,沉湎酒色,唯妇人是听。”周公命康叔以此为戒,制定法律,颁布于世,卫国百姓欢悦,国势兴盛。周公提出的“明德慎罚”正是自己所崇尚的“仁政”“德治”。对于“不孝”、“不友”的“无恶大憝”一定要“刑兹无赦”,正是自己“宽猛相济”的治国政策。想来卫国必有先祖遗风,况且还有史鱼、蘧伯玉等自己所崇拜的贤臣,特别是蘧伯玉曾打发人专门来看望过自己,这是位既谦逊而又有修养的长者。卫国一直较为安定,卫灵公统治了三十八年,原有的一些人才大部分已经老了,正处于青黄不接,需要人才的时候,那么自己去便可施展抱负,大有作为。想到此,孔子对子路说:“由呀,为师尊重你的意见,到卫国去。你先去卫,为师与二三子随后就到,今夜宿于鲁,父母之邦呀!”
    “是呀,”子路说,“夫子于齐,何其速也,于鲁,何其迟也!……”
    子路将车赶到就近的一个村庄,找了一户人家住宿,并请主人煮些饭食以充饥。此时后边的几辆车已赶到,颜回、子贡等人上前问安。待主人端上饭食,众人十分惊讶。原来主人以瓦罐煮食,以土盆盛之。子贡斥责主人说:“尔待夫子如此无礼,焉用土盆也?”
    主人施礼说:“国君不厌玉器,大夫陶甄食之,我乃小人也,以土盆盛之,岂非礼乎?”说罢,退立一旁。
    “二三子请饱餐果腹,此乃鲁食也!”孔子说着,双手捧起土盆,大吃大嚼起来,如同吃膰肉一般。
    颜回、子路等人见夫子如此狼吞虎咽,便也尽情地吃了起来。只是子贡等人富商出身,总觉难以下咽。孔子饭毕深情地说:“我不厌瓦甂陋器,煮食薄膳。不闻好谏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亲乎?不以馈为贵,以其食思我亲也。此食乃故国之美也。”孔子说着,神色若有所失。
    子路放下土盆说道:“我等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夫子不必怀恋故土,待我连夜赶到卫国,奏明卫君,恭迎夫子入卫。”
    说罢起身,策马向卫飞去。
    夜深了,弟子们俱已安歇,孔子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索性爬了起来,来到院当央。然而四堵高墙挡住了他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见。他蹑手蹑脚地打开街门,来到大街上,
步入村外,向东遥望。雨雾蒙蒙,夜色浓重,眼前只见那模糊而庞大的龟山身影,除此便一切渺然。再过两个时辰,他就要踏上征途,离开鲁国这父母之邦。应该说,鲁国作为父母,对他这位赤子是极不公道的——他有一颗赤诚的心,父母不能理解;他有超人的才智,父母并不重用;他像熔化了的炽铁一样爱着自己的父母,父母泼向他的却是一盆冷水,令他寒透了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忍心离去,因为这儿有他的庐墓,埋着他童年的幻梦,青年的追求,成年的奋斗,这块土地是滚烫的,在这块滚烫的土地上,有他的学生,他的杏坛,他所开创的人类史上的第一所规模宏大的私学。在这块土地上播下了他深深的爱与恨,留有他的业绩和理想……然而这一切全都为漫漫黑夜所吞噬,所掩没,面前只有模糊的、庞大的、雨雾蒙蒙的龟山,他不禁脱口吟颂了一首《龟山操》:
    我想再看一眼鲁国啊,
    龟山却把我的视线挡住了。
    无奈手中没有开山斧啊,
    却只能望山兴叹心似火烧。
    孔子不仅是在吟,而且是在唱,若不是夜深人静,怕惊动了他人,他真想操琴高歌一曲……
    孔子师徒一行来到了卫国地界,正行间,见一妇人头带象牙梳子立于路旁。孔子停
车向诸弟子说道:“欲知卫国的教化能否普及男女,当向妇人口中采风。谁能去向道旁
妇女作回答?”
    夫子的话音刚落,颜回答道:“回愿前往。”说罢下车,行至妇人面前,拱手施礼说:“吾有徘徊之山,百草生其上,有枝而无叶,万兽集其中,有饮而无食,故向妇人乞罗网而捕之。”妇人闻言即取象牙梳子给颜回。颜回一边伸手接梳子一边问道:“妇人不问原委,即取宝栉与我,是为何故?”
    妇人回答说:“徘徊之山,乃君之首;百草生其上,有枝而无叶,乃君之发;百兽集其中,是为发中生虱;乞罗网而捕之,乃乞栉捕虱。故取栉而授之。”
    颜回肃然起敬,解发临风梳栉,然后束发如冠,将象牙梳擦拭干净,拱手奉还,长揖告别。颜回将全部经过告诉了孔子,孔子长叹道:“此妇人之智慧,吾愧不如!可见卫国的教化普及闺门,否则妇人何来如此之智慧呢?”
    卫国的都城帝丘(今之河南濮阳县),繁荣异常,人烟稠密,长街之上,比肩继踵,熙来攘往,这是国家安定昌盛的标志,孔子见了赞叹不已。
    “请问夫子。”冉求见孔子啧啧称赞便问,“人口已经众多了,下一步该如何呢?”
    孔子回答说:“使人民富裕起来。”
    “那么,富裕起来以后呢?”
    “施以教化,使人人学礼,皆成君子。”
    卫灵公知道孔子是列国中颇享盛名的圣人,为了沽博爱贤之名,便盛情接待了孔子师徒。卫灵公问道:“夫子在鲁俸粟几何?”
    孔子回答道:“俸粟六万。”
    “列国盛誉夫子门下弟子三千,贤者七十有余。我有幸亲睹诸子风采,真乃快事!夫子何不阐述仁学,以开我之茅塞。”
    孔子听后,暗之思忖,弟子中确也贤哲多不可数,小者可为诸侯相辅,大者胜似诸侯王公。有的可治千乘之国,有的可事工商贾肆。孔门可谓群星会萃,但这些怎么能与一个刚见面的国君论说呢?
    公孙朝、弥子瑕、王孙贾等八位嫉贤妒能之辈,竟提出了许多希奇古怪的问题,冷讽热嘲,故意刁难,孔子一律不予以回答,他要看看卫灵公对这些问题持怎样的态度。
    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臣说:“孔夫子学识渊博,不知师承哪家?既为圣人,又有众多
弟子相携,不在父母之邦效力,跑来卫国何为?”
    孔子正在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子贡在一旁听不下去了。他想,初次见面,卫君询问仁学,倒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是这伙权臣竟不怀好意,当面质问夫子,夫子又不作回答,定有难言之隐,我理当代夫子回击他们,也好让他们知道我等非登门乞食之辈。想到这儿,子贡便施礼答道:“文武圣王之道犹在人间未绝矣,贤者识其大,庸者识其小。夫人乃当今之圣人,焉能不学?何怙常师之授也!众位大人以此问道,不知学之道也。夫子之道,犹如红日,光照天下,岂暖一邦一国乎?夫子在鲁,名可谓盛,禄可谓厚,今辞司寇之官来此,焉求名禄乎?乃为仁道行矣。鲁卫兄弟之政,夫子道行三年必大兴,何患晋侯加兵哉!至于夫子门下,赐非全识,略述一、二:颜渊,回也,不厌不倦,诵诗崇礼,行不贰过,安贫乐道。夫子赞以诗云:‘媚兹一人,应侯慎德。’子路,仲由也,好勇过人,奋不顾身,不畏强暴,不欺弱寡,出言循性,擅长政事,兼能治军,夫子和以文,赞以诗,大意说:精通小法、DA法,能使下国强大,受天子宠命,不忧不惧,奏事忠直,强哉武士,文不胜质。治理千乘,易如反掌。冉有,求也,敬老恤幼,迎宾知礼,好学博艺,办事勤谨。夫子赞曰:‘敬老近礼,恤幼近惠,好学多智,勤则有功,好似个宣德国老。’仲弓,冉雍也,纯孝性成,德行无亏,若明君知遇,乃王者之相。不忧贫,不迁怒,不念旧恶。夫子有诗赞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子华,公西赤也,持躬斋庄严肃,立志通达好礼,傧相两君,笃雅有节。夫子赞他《诗》、《礼》,可以免学而知,躬行三千威仪,极难得之。子我,宰予也,利口善辩,智足以知圣人,见解独道,富于创造。可游说列国,出入两军阵前,胜过百万雄师。论及子张、有若、南宫、公冶长等等,均具先贤之风,皆赐眼见目睹者也。赐之同窗居赐之右者众矣。赐曾车驾九州,未闻若我孔门弟子者……”
    子贡侃侃而谈,正气凛然,口若悬河。卫君不时颔首称是。几位大臣听得目瞪口呆,羞得面红耳赤,低垂了头。子贡说完,扫视朝堂,众人默然无对。卫灵公点头说道:“孔夫子在鲁俸粟六万,孤亦供粟六万,来日定然委以重任!”
    莫非孔子来卫真的逢到了知遇之明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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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6




                           第二十三章   操琴答疑 弹剑解围




            孔子师徒一行几十人就住在颜浊邹大夫家中,自有卫灵公供粟,等待时机从政,一展宏图。
    卫灵公欲用孔子,委以重任。宠臣弥子瑕奏道:“主公忘却文王以西岐片席之地而灭殷纣吗?”
    卫灵公说:“先祖功业,岂敢忘却!”
    弥子瑕凑到卫灵公面前,故作神秘地说:“孔丘乃当代圣人,又有颜回、子路、子贡等贤才能将,主公若委以重任,似猛虎添翼,蛟龙入海,卫国江山,岂不拱手而让与他人吗?”
    卫灵公眉头紧锁说:“以爱卿之见呢?”
    “依微臣之见,大王莫若虚尊孔子,只供俸粟,不委官职。另派一人,明为招待,实则监督,以防不测,于名于实俱善矣。如此以来,既博爱贤之名,又无损于卫国江山之稳固。”弥子瑕以美貌著称于卫,人称“美男子”。本来官职不高,又无真才实学,单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博得了卫灵公夫人南子的爱恋,继而与南子勾搭成奸,自由出入宫掖。卫灵公对于南子不仅宠爱异常,而且惧怕罕见。弥子瑕既为南子面首,南子自然要在灵公耳边枕畔盛誉推崇之,于是渐渐的便在朝中得宠弄权。
    有一次,弥子瑕与南子颠鸾倒凤之后走出后宫,口里正洋洋得意地咀嚼着一半桃子。恰在这时,卫灵公走进宫来,正欲张口询问,弥子瑕乘机将另一半桃子塞于灵公口中说:“家臣献碧桃一枚,臣想,眼下天气乍暖又寒,草木未生,这定是仙桃无疑,故特进宫来献与大王分享。”
    “难得爱卿一片忠心!”灵公那没牙大嘴边咀嚼着香甜的桃子边说,美得状不可言,而且事后很长时间他逢人便夸:“弥子瑕爱孤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与孤分而食之。”朝野上下闻言无不嗤之以鼻,但弥子瑕却自此恩宠倍加,有恃无恐,史鱼、蘧伯玉等忠臣皆因他的谗言而被疏远。
    卫灵公听弥子瑕言之有理,便采纳了他的主意,派公孙余假去侍奉孔子。孔子每天给弟子们讲学,演习“礼”、“乐”,等待灵公的任用,但数月已过,却毫无消息。子贡唯恐其中有诈,暗地里去询问大将军文子。文子不便明言,只隐晦地说:“岐山有木,其名梧桐,故凤凰日出而去,日落而归——良禽择木而栖也。”子贡不甚解其意,闷闷不乐地回到住所,只见大夫蘧伯玉正在访问夫子,公孙余假也在座。子贡上前施礼坐下,低头不语。蘧伯玉见状问道:“子贡利口强辩,自诩不畏两军阵前,今日为何默默不言?”
    子贡长叹道:“我等到此十月有余,每日只是读书作文,游山咏水,倒也悦忻。然夫子壮志未酬,令人不平。”
    孔子闻言,以目示意,制止了子贡。
    蘧伯玉张口欲言,瞥见公孙余假正在安闲地喝茶,便止住了话头,嘴巴干动了几下,把到舌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公孙余假明白,这都是在背着他,怕他回禀弥子瑕,便哈哈地笑着站起来告辞。
    蘧伯玉见公孙余假离去,只欠了欠身,并不相送,示意孔子师徒也勿需多礼。蘧伯玉此番秘密来访孔子,是有要事请教,不意公孙余假也跟了来。
    公孙余假离去之后,子贡愤然起身,欲侃侃而谈,发泄一通,并将文子将军“良禽择木而栖”的话告诉夫子,可是蘧伯玉用眼神制止了他,他随蘧伯玉眼角余光看去,见屏风下边露出了一条飘带。原来公孙余假的这一招蘧伯玉早已料定,这便是他暗示孔子师徒不必相送的原因。真是,常当兽医,岂能不知驴肚子里的病!
    蘧伯玉沉吟了半刻,计上心来,说道:“孔大人穷究《易》理,善演八卦,老朽欲先知后果,敢扰大人指教!”说完朝屏风努了努嘴,向孔子示意。
    孔子岂是那呆若木鸡之辈,方才子贡愤起而未言,便明白了一切,蘧伯玉真是多此一举。
    孔子略一思索说道:“天道远,人事迩,欲知前程与后果,谨慎从事而已,岂有他哉!至于卜卦,深奥莫测,因时因事因人因地而异,非亘古一理也。”
    蘧伯玉又问:“有人云:‘与其献媚于一室之主,不如献媚于灶神更有饭吃。’夫子以为此言若何?”蘧伯玉说着指了指屏风后,并两手一前一后挪动,作步履行走之状。
    原来这公孙余假为卫国重臣,颇得灵公的赏识与器重,本应很好地为朝廷出力,以图进取。但他的胃口太大,总想一口吃个胖子,见弥子瑕投于南子怀抱,甚得灵公与南子的宠爱,位极人臣,便认为这是个很好的灶神,投靠他才会有饭吃,于是经过一番权衡,便一头扎入弥子瑕的卵翼之下,做了他的家臣。蘧伯玉言“有人云”,即公孙余假之言。
    几个月来,孔子隐约感到公孙余假对自己的关照有些过分,他像一只狗,不离左右,而且不管弟子们怎样冷言冷语,他总是嘻嘻哈哈的,笑容可掬。他像一条尾巴,难以甩掉,起居住行,他必跟随;有客来访,他必在场;应邀赴宴,他必奉陪;出游、狩猎,他必车前马后地奔波……孔子原以为这是卫灵公的美意,对公孙余假亦十分礼待,每当有弟子顶撞和嘲讽时,背后总责备弟子们的不是。今天经蘧伯玉一发问,又以两手比划随行之状,更见屏风后有人偷听,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被人监视,不觉一身冷汗。但孔子毕竟是久经磨难,见过世面的人,因而短时间内便恢复了常态,镇定自若。他故意大声回答蘧伯玉的问话说:“此言差矣,人行仁德,焉媚于神;不孝忤逆,媚神何益!”说罢,也向屏风看了看,又与蘧伯玉对视,二人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
    因屏风下一直有衣带在动,所以蘧伯玉的这次访问并未达到目的。二更时分,蘧伯玉遣心腹家臣送来请柬,请孔子明日过府赴宴。
    来卫时近一年,孔子大失所望。卫灵公六十开外年纪,高不过五尺,胖乎乎,圆滚滚,活像一个肉球,特别是那张脸,由于肥胖所致,五官集聚一处,难分鼻凸嘴凹,犹如一个圆葫芦,卫灵公的思想颇似他的长相,不分眉眼,没有线条,更无棱角。他在齐晋等强国的夹缝里生活,仰人鼻息,受人凌辱,但却过得很舒服,很自在。他不求进取,更无称雄争霸的野心,大约这便是他得以维持统治三十余年的根本所在,他常因此而满足,而陶醉,而自豪。他似乎很大度,能忍让,例如他公然允许南子夫人与他人共枕同衾。生活上是这样,政治上亦如此,他不如鲁昭公有志气,敢于反抗“三桓”的控制,宁可客死异乡,也不甘再做傀儡。他不如鲁定公有生气,肯于顶风冒雪,御驾亲征,决心堕三都,削弱“三桓”的势力。卫国的政治也像卫灵公其人,也是一个肉球,一个圆葫芦。表面上看,这里死水一潭,不流动,无波澜。然而潭下地壳变薄,地下的岩浆正在奔突,随时都有冲破微薄的地壳,掀起轩然大波,酿成毁灭性灾祸的可能。童颜鹤发的老臣蘧伯玉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因而才往访和宴请孔子。
    第二天一早,孔子便由颜浊邹奉陪,子路驾车,往蘧府赴宴。当车子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早有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等在那里。公孙余假见孔子的马车驶来,忙上前躬身施礼说:“得知夫子欲往蘧伯玉大夫府上赴宴,余假前来作陪,作一个不速之客。”
    孔子只好还礼,表示欢迎和感激。
    这家伙的耳朵像兔子一样长,眼像鹰一样尖,鼻子像警犬一样灵。蘧伯玉本来是密派心腹来颜府下柬的,他怎么就会知道呢?
    恰在这时,有一只灰狗从车旁经过,子路挥臂便是一鞭:“这只讨厌的狗!……”只抽得那灰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来,拖着一只后腿,呻吟着狼狈而逃。
    公孙余假岂能不解这弦外之音?但他却并不生气,笑嘻嘻地赞道:“子路兄真乃神鞭也!”
    他还夸赞呢,可见要当只主人中意的狗也并非容易!
    酒宴之上,有公孙余假这个耳目在座,宾主自然兴致大减,而颜浊邹却一反常态。他一向十分鄙视公孙余假的为人,或不屑一顾,或冷嘲热讽,今日却一反常态,一入席便殷勤劝酒。颜浊邹举杯在手,要公孙余假先为国泰民安干一杯,再为卫君身体健康干一杯。这样的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便有慢君之罪。接着,颜浊邹又为公孙余假靠山稳牢,官运亨通敬一杯,为弥子瑕的俊逸美丽,为国争光敬一杯。这样的酒也是必须喝的,不喝便有轻主之过。继而是喝双不喝单,因为双桥好过,独木难行,又敬两杯。祝他四红四喜,万事如意,喝四杯;祝他六六大顺,平步青云,喝六杯;祝他八面玲珑,八方拜贺,喝八杯;祝他一人成仙,鸡犬升天,全家得福,满堂皆红,喝十杯。人多是愿听好话的,特别是公孙余假投靠弥子瑕,正在得意忘形之时,经不住颜浊邹好言相劝,阿谀奉承,三杯酒下肚,便心醉神乱,岂有不喝之理,于是只喝得酩酊大醉,瘫作一堆乱泥。
    蘧伯玉趁公孙余假醉得不省人事,忙向孔子敬了一杯酒说:“伯玉前天购得古琴一具,请夫子代为鉴赏!”
    孔子说:“孔丘得饱眼福,不胜荣幸,愿意领教。”
    二人起身,向后堂走去,公孙余假堪称酒鬼,喝了这么多,竟然只醉了四肢而没有醉心,他也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欲跟到后堂去,醉意朦胧地说:“夫子赏、赏琴,下,下官理当奉,奉陪……”
    公孙余假毕竟是喝得太多了,东脚打西脚地挪动了三、五步便一头栽倒,若不是颜浊邹手疾眼快,忙上前搀扶,定撞得头破血流。颜浊邹扶他坐于木榻之上,有意激他说:“公孙大夫,你的酒量太浅了,尚未敬我,便喝得如此狼狈。”
    “什,什么,我酒量太,太浅?不是余假吹牛,凭你的酒量,十,十个也,也不抵我,我一个!不,不信,咱就比,比试,比试!……”
    颜浊邹乘机又灌了公孙余假几杯,这样,蘧伯玉才有机会较从容地将他的难处讲与孔子,求教孔子为他想个万全之策。
    原来卫国宫廷之争已经明朗化了。太子蒯瞆派人日夜监视其母南子,而南子与弥子瑕仗着得宠于灵公,依旧明来暗去,朝铺夜盖,为所欲为。蒯瞆曾多次奏请灵公除掉弥子瑕,以报家仇,雪国耻,保住母亲的贞节。灵公非但不准奏,反而申斥蒯瞆不该过问母亲的私事。一日蒯瞆将蘧伯玉召进宫去,要他设法除掉弥子瑕,以洗雪这奇耻大辱。
    蘧伯玉一生办事谨慎,素来极重自身的道德修养,太子的要求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一个弥子瑕无关紧要,除掉如屠一狗耳,然而他是南子的面首,卫灵极宠信的人呀!不答应世子的要求,便为不忠;答应他的要求,除掉弥子瑕,南子决不会善罢甘休,便会引起一场大流血、大屠杀的宫廷政变,祸国殃民,便又不义。如此不忠不义之举,岂是君子所为?然而不肯为又怎么办呢?他百思不得其计,只好向孔子讨教。
    孔子听完了蘧伯玉的讲述,微微一笑,答非所问地说:
    “蘧大夫请取琴来,让孔丘长长见识。”
    蘧伯玉很是纳闷,这孔夫子既知来后堂非为赏琴,为何不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却硬要取琴呢?既然他要鉴赏,又不好拒绝,只好勉强拿来,放于孔子座前的几案上。
    这时候,客厅里公孙余假的酒已消了大半,如梦初醒似地爬了起来,有头没脑地说:“什么宝,宝贝琴,值得看,看如此之久?……余假理当奉陪!”他说着便步履蹒跚地闯入后堂,颜浊邹拽了一把没有拽住,急得一身冷汗……
    待公孙余假跌跌撞撞地走近屏风,后堂内果然传出了一阵清幽的琴声。公孙余假这才放了心,只觉得满腹饮食一古脑往上涌,的强忍着翻江倒海似的恶心,转身向外跑去。……
    孔子一曲终了,蘧伯玉眼前一亮,心中豁然开朗,忙向孔子深施一礼说:“谢夫子指教,老朽顿开茅塞!”
    原来孔子弹的是一首古曲,讲的是商朝的伯夷、叔齐兄弟为避宫廷之争,一起逃奔深山之中。
    第二天早朝之后,蘧伯玉假托某些地方官吏不勤王事,请旨外出考察去了。
    “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这是孔子的一贯主张。他既已看清了卫国正孕育着一场政治风暴,且劝蘧伯玉暂避,又有弥子瑕之流仇视,公孙余假之辈监视,自然不会再在卫国居住下去,便留下颜回向颜浊邹道谢辞行,自己先带领弟子们离开了帝丘,奔陈国而去。
    这一日来到卫国境内的匡城(今河南省长垣县西南),驾车的弟子颜刻用马鞭指着城的一个缺口说道:“昔日刻曾御车从此豁口经过,不想今日又随夫子重来匡城。”此话被城中居民听到,有的怒目而视,有的惊慌逃窜,孔子一行莫名其妙。
    原来,当年阳虎叛乱,兵败逃齐。齐景公欲以阳虎结好鲁国,便囚禁了他,准备献给季孙大夫。不料阳虎买通了狱卒,半夜潜逃,经过卫国的匡城逃到了晋国。阳虎当年就是从这个缺口入城的,杀人放火,洗劫财物,害得匡城人民好苦,因而匡城人民对阳虎恨之入骨。今天匡城人听颜刻这样一说,又见车中的孔子长相酷似阳虎,便怀疑是当年的阳虎又来了,于是有人忙跑去报告了邑宰简子。这一切,孔子师徒自然不知,当夜投宿在城中的一家客店里安歇。
    简子招集城中居民及兵丁说道:“昔日之阳虎今日复来,宿于客店,我等快去围捉,以洗当年之耻。”
    居民们高举火把、铜矛、大刀、石戈、弓箭,唿啦啦一拥而上,将个小小客店围得水泄不通。”
    孔子师徒正待入睡,忽然外面人声喧哗,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子路依窗窥探,店外人头攒动,喊声震天,匡人个个怒目圆睁,黑暗中更觉气势逼人。大家十分纳闷,忙找来店家询问究竟。店家说:“你们之中有一位名唤阳虎者,早年曾骚扰过匡城居民,杀人放火,无恶不做。今见阳虎复来,匡人集众捕之,报仇雪恨。”
    子路听后,更觉奇怪。阳虎现居晋国,此行只有我们师徒几人,还有些同学和几辆车子离我们尚有一天的路程,这里哪有什么阳虎!他对店家说:“烦请店家到外边解释,阳虎现在晋国,请他们快快退去吧。”
    “哦……这个……”
    “汝不去,众人冲进,必混战一场,小店恐难保矣!
    ……”
    第二天一早,门外喊声又起,子路让子贡等人侍奉夫子洗漱吃饭,预备赶路,自己又找店家询问。店家说道:“他们本欲冲进店来捉拿阳虎,怎奈余苦苦哀求,方答应只围不打,定要捉住阳虎,食其肉,寝其皮,以泄民愤。”
    子路想,匡人要捉的是阳虎,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还是赶快打点书简行囊,准备赶路吧。但转念又一想,门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夫子偌大年纪,如何通得过去呢?让我去和他们协商,闪开一条道路,待我们去后,他们再去捉什么阳虎。子路这样想着便去打开店门,只听“嗖嗖”几支翎箭射来,有人呐喊:“捉住他,此人亦系阳虎同伙!”哪容得子路分说,急忙转身退回,将门闩好,心中好不纳闷:我怎么也成了阳虎同伙呢?
    孔子师徒被围在店中,店家无法招待四方来客赚钱,急催赶快离去。子贡说道:“赐与其相商,待我等离去之后再捉拿阳虎不迟。”
    子路说:“由亦如此设想,但刚见面便喊我为阳虎同伙,乱箭将由射回。”
    众人听后,都感愕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冉求说道:
    “莫非匡人非捉阳虎,而欲捉吾辈中之一员吗?”
    子路不耐烦地说道:“外面明明喊着捉拿阳虎,店家亦言捉拿阳虎,何以会是吾辈中之一员呢?”
    “你是否随同阳虎来过匡城?”
    “由与阳虎,犹水火也,怎会跟他来过此地?”
    子贡说道:“且莫争吵,待我试上一试。”
    子贡正欲开门,店家又来说道:“敝店本小利薄,众位明日快些离开吧。再待几日,我一家数口,只好停炊断食了。”
    子贡趁机说:“请店家陪我走一趟,只要匡人肯放行,吾辈明日即可离去。”
    店家答应,前边打开店门说道:“众乡亲且莫妄为,这位先生欲见邑宰简子。”
    简子持剑而前问道:“小子有何话讲?”
    “汝辈捉拿阳虎,非阳虎者可否出店?”
    “阳虎曾侵凌匡民,生啖其肉而不解吾恨也!我等只捉拿阳虎,与他人无干。”
    “今日天色已晚,吾辈明日早行可否?”
    “当然可以,只是不能放走了阳虎!汝亦系阳虎同伙,转告于他,快快出来受降,免得牵连他人。”
    “大人误会了,我们师徒数人自鲁而来,阳虎早在晋国多年,怎会与他同伙?”
    “休得狡辩,汝既非阳虎同伙,不必多言,明日速速离去便是。”
    子贡也很纳闷,这是哪里的事呀!子路是阳虎同伙,我也是阳虎同伙,看来其中定有奥妙。子贡边想边回到店内,告诉夫子等人,明天一早便可离店。只是这阳虎在哪儿,令人不解。虽然不解,也不放在心上,大家各自安歇,准备来日登程。
    第三天拂晓,众人吃过早饭,冉求等几个第子打开店门,整饰车马行装,等候孔子上车。子路和子贡陪着孔子来到店门口,只听匡民中有人指着孔子喊:“这个就是阳虎,捉住他!”
    于是一阵呐喊,众人围将上来。
    “捉住他,别让他溜了!”
    子路见状,大吃一惊,急忙抽出宝剑护住孔子。子贡护送孔子返回店内,冉求等人也返了回来,车子和书简任匡人捣毁,砸烂。
    众弟子闩上店门,又搬来桌凳顶牢。子路安慰夫子不必担惊,匡人只为捉阳虎,并非要加害夫子。直到这时,孔子师徒才明白,原来匡人错把孔子当成了阳虎。冉求很奇怪地问子贡:“夫子与阳虎,凤凰之与鸡也,匡人何能错将夫子当阳虎呢?”
    孔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子贡叹了一口气说道:“夫子与阳虎皆为鲁之‘长人’,平时我等与夫子相处得情同骨肉,未能细细观察。如今经匡人喊出,夫子与阳虎皆为三缕长髯,方面大耳……”
    不等子贡将话说完,子路喝道:“赐休得胡言!阳虎乃犯上作乱之辈,焉能与夫子相提并论!匡人无知,吾辈岂可随波逐流,也将夫子诬为阳虎也!”
    孔子见子路怒斥子贡,看得出他是在维护自己的声誉。子路真称得上是个忠诚的弟子,他不仅要保护着自己的生命安全,即使同窗好友,也不允许对自己略有微词。但这也有些过分,子贡也并非恶意,这也太难为他了。孔子宽厚地笑笑说道:“赐之一言提醒了为师,阳虎与丘确有相似之处。由啊,只是长相之似又有何妨!吾辈与阳虎在鲁争斗了一场,他逃齐、奔宋、居晋,终有实行自己主张之所。眼下吾辈尚不若阳虎也!”孔子说着,有意地捋捋长须,哈哈大笑起来。
    子路看看子贡,恰好子贡也顾盼子路,四目相对,随着孔子的哈哈笑声也会心地笑了起来。
    冉求说道:“吾辈需严加防范,万不能让夫子落入匡人之手。万一有个好歹,岂不要了我等性命!”
    子路点头称是:“尔等看护夫子,我与子贡严加巡视,寻找时机,冲出重围!”
    众弟子正欲按子路吩咐行事,孔子说道:“二三子,时光不可任其流逝,听为师讲些历史上临危不惧的故事……”
    客店外面的包围越来越紧,白天人们轮番吃饭,夜间点起了火把,照得四周一片通明,连一只鸟也休想飞过。几起民众呐喊着欲冲进客店,店主人苦苦哀求保护他的店面,简子答应了他,向众人说道:“阳虎既被围困,勿需急于攻打,店中食物已绝,不出几日,阳虎便会束手就擒。”
    众人听令,只是将客店包围得更加严实。
    孔子等人在店中已三天没有吃饭了,子路见夫子精疲力竭,两唇干裂,讲学时声音嘶哑,时断时续,便找来了店家说:“请为夫子做点吃食,老人家已三天粒米未进了。”
    “这……小人不敢!”
    “来日定有厚报!”
    “小人不求厚报,但求保全客店!”
    “店家何出此言?”
    “几天来无人住店,小本生意,怎经得起!简子大人传话,如若胆敢供给饮食,便放火烧了客店,将我一家大小逐出匡城……”店家说着,流出了眼泪。
    子路闻听,抓住店家衣袖,厉声问道:“此言当真?”
    “小人不敢哄骗客官!”
    子路放开店家,抽出宝剑,大喊一声道:“子贡保护夫子,由冲出去杀他个三进三出,倒要看看这小小邑宰,是何等人物!”
    “由啊,万不可胡来,容为师别图良策。”孔子喘息着说。
    “夫子,我等岂能活活困死在此!”
    “由啊,吾与匡人,前无冤仇,今无隙恨,纯系误会。格斗厮杀,岂不要涂炭生灵!以怨报怨怨更深,我等以仁德待人,终有结果。”
    “被困五天,又无粮食,岂不是要束手待毙吗!”
    孔子从容镇静地说:“文王既没,周之文化岂不全掌握于为师之手吗?设若上天欲灭此种文化,何以要让我这后死之人掌握周代文化呢?上天若不欲此种文化毁灭,匡人能奈为师如何?”
    店家见孔子阻止子路厮杀,又讲以仁德待人,很感意外,便仔细地打量起孔子来。他虽长得身高体壮,其貌不扬,但慈祥之色充溢仪表,给人一亲切感,不似几年前来此的阳虎,便问道:“客官何许人氏?既非阳虎,为何不表明身份?”
    常言道,当局者迷。孔子师徒几天来被因得颠三倒四,谁也没想到这一着。经店家一句话提醒,无不欢欣,子贡起身便要与匡人解说,孔子扬手阻止说:“店家言之有理,但此时行不通矣。”
    “这却为何?”
    孔子解释说:“匡人既认定我为阳虎,岂肯轻信吾等空口解说?只有做件非阳虎之所能为之事,围方可解。”
    子路等人听后,很感可笑。小小客店,方寸之地,且被围五天,外有兵民相逼,内无充饥之食,夫子竟然提出做什么让匡人消除疑惑之事,岂不是太迂腐了吗?众弟子心中暗想,谁也没有出声。
    突然,孔子一拍几案而起,高兴地说道:“围可解矣!”
    弟子们疑惑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夫子。孔子说:“让我等引亢高歌。”
    子路“唉”了一声,重又低垂了头。其他人有的双手抱膝,把头扭向一边。有的气恼地躺在席上。孔子笑了:“为何皆耍孩子性?由呀,你且带头!”
    子路举起宝剑,两眼湿润,直盯着孔子说:“夫子,恕弟子无礼,高歌还是由剑去唱吧!”
    “由呀,尔何时能脱武夫气?”孔子说,“孔门之中,除了为师,尔便为兄长。遇事不惊不惧,方能解脱。只知拼命厮杀,为师素不喜欢。”
    “琴瑟俱在后边车上,无琴瑟怎能放歌?”子路为难地说。
    “拿剑来,剑不仅是格斗厮杀之武器,亦可做抒情达意之乐器。”孔子笑吟吟地走到子路面前,接过他手中的宝剑,轻轻地弹了几下。
    子路抬起头来,腮上挂满了泪水,孔子给子路拭去了泪水,子路深情地望着夫子。
    孔子席地而坐,支起双膝,将剑架于两膝之间,正欲弹奏,忽又止住,说道:“谁能回答,歌自何出?”
    子贡抬头应声说道:“歌自心出。”
    孔子见他停住,问道:“还有吗?”
    子贡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相互看看,一齐将目光投向孔子,孔子说道:“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歌可以感人,可以使匡人知我非阳虎也。来,为师弹剑,二三子唱歌!”
    子路问道:“夫子欲唱哪首?弟子不知也。”
    孔子说:“我等不唱《诗》,非循矩,以心中之感而作歌,匡人必离去。”
    孔子说着,先铮铮地弹奏起来,边弹奏边摇头摆尾地放声高歌:
    昊东旭骄暖春华,
    风动叶舞鸟蝉鸣。
    兄耕勤耘嫂织帛,
    弟执壶浆教相恭。
    匡人愠难,
    枉恨横来,
    我求仁德,
    灾弥消。
    众弟子拍手合唱,歌声飘向店外,匡人的嘈杂声渐渐平息。店家打开店门,走到门口,只见匡人在简子的带领下静静地站着向店内探望。
    店内歌声又起,孔子唱着歌从室内走到门外。简子一摆手,匡人呼啦一声拥上……




                      第二十四章   史鱼尸谏 蒯瞆杀母



            却说店内歌声又起,孔子唱着歌从室内走到门外。简子一摆手,匡人呼啦一声拥上,在简子的带领下,俱都一揖到地,施礼赔罪。简子说:“武夫鲁莽,有眼不识泰山,错将鸿鹄当燕雀,惊动了大贤大圣,真乃罪该万死也!”
    孔子急忙还礼道:“将军乃嫉恶如仇,何罪之有!都怨孔丘师徒一时糊涂,未能表明身份,方劳将军兴师动众,获罪者,孔丘也!”
    原来颜回在路上遇见了一位远房亲戚,二人说了半天话,耽误了赶路。颜回的这位亲戚在匡城附近的宁武子府中做事,当颜回临近匡城时,听说夫子被误认为是当年洗劫匡城的阳虎而被围在客店里,便急忙赶往宁府,说明原委,求宁武子帮助解围。宁武子与颜回来到匡城,找到简子,说明被困者并非阳虎,而是鲁国的大圣人孔仲尼。恰在此时,店内孔子正在弹剑高歌,众弟子齐声相和,简子方信以为真。
    一场误会解除了,简子就在客店内设宴为孔子师徒压惊赔罪。宾主频频举杯,气氛十分融洽,情同故旧重逢。孔子见众弟子俱已到齐,很是喜悦,风趣地对颜回说:“回呀,尔一直未归,为师真担心汝做了匡人刀下之鬼,再也不能相见了!……”
    颜回彬彬有礼地说:“恩师健在,大事未成,弟子何敢离去!”
    颜回的一句话,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宴罢之后,简子带领兵丁亲自护送孔子师徒出匡境。
    常言道,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走运招老雕。孔夫子这一步的时运真是不佳,一步一座窟窿桥。这也许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以此来考验和锻炼他的意志、道德和情操。孔子师徒离开匡城,行不到两日,便又在蒲乡(今河南省长垣县境内)受阻。蒲乡也是卫国的土地,这里住着一位叫公叔戌的贵族。这公叔戌是太子蒯瞆的心腹,原也在朝中做事。大概卫灵公怕太子的势力太大,便将公叔戌外放到蒲乡来。这时公叔戌正以蒲乡为根据地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准备配合蒯瞆除掉南子,夺取君位,所以整个蒲城戒备森严。孔子一行来到城下,守卒严加盘查,不准进城,双方发生了冲突,以至械斗厮杀起来。公叔戌在城楼上观战,他认识孔子并熟知其人。他怀疑孔子此番来蒲乡,或做卫灵公的奸细,探听虚实;或做卫灵公的说客,规劝他放弃反叛邪念。他担心孔子德高望重,众弟子文武兼备,若站到国君一边,对他们是很大的威胁,因而打算或消灭于城下,或驱逐出卫境。
    眼前的形势与匡城不同,孔门弟子中除了子路、冉求两个武功高强的外,又多了一个公良孺。这公良孺不仅有礼貌,讲道德,而且武艺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他的一把长剑使得风车儿似的,冲入乱阵,如虎入羊群。子路有公良孺相助,如虎添翼,那蒲乡兵勇岂是这两位虎将的对手,不久便被杀得尸横血流,人仰马翻,抱头鼠窜。公叔戌见状,忙下城施礼请罪,将孔子师徒迎入城中,设盛宴款待,并要求孔子与之歃血订盟:不再回帝丘去。孔子既从卫国出走,自然再无返回之意,便爽快地答应了。
    就在蘧伯玉视察地方政绩,孔子师徒被围于匡,受阻于蒲时,卫宫室发生了内乱,爆发了小小的火山:太子蒯瞆杀母未成而出奔。
    内乱是由卫灵公夫人南子引起的。
    南子本为宋女,长得秀容窈窕,如花似玉,和公子朝被称为宋宫的一对美人。惺惺惜惺惺,美人爱美人,一对情人就这样倾心相爱着,但因是同族,便只能私通而不能成婚。后来南子出嫁到了卫国,做了卫灵公的第一夫人。怎奈卫灵公一个糟老头子,一堆肉,一个圆葫芦,确实无啥可爱的,南子便经常借口回宋国探亲,与公子朝幽会。俗话说,鸡蛋没有缝能孵化出小鸡,更何况这样的男女艳事,岂能长久隐瞒?卫灵公发觉后,碍于国君体面,不好声张,但又咽不下这口绿汤,便不再让南子回国。这时南子已经有了儿子,取名蒯瞆。卫灵公哪管他究竟是谁的儿子,便将蒯瞆立为世子,以后好继承王位。南子虽然是将做太后的人了,但仍欲火甚旺,旧情缠绵。他见灵公不让自己回国,便在宫中大闹了几场,只闹得偌大的卫宫天昏地暗,鸡犬不宁。灵公万般无奈只好让步,定期将公子朝请来,以商谈国事为名,留在宫中,任他们重温旧情,而自己则面对绿汤唉声叹气。
    丑闻传遍朝野,百姓编成歌谣讥讽宫廷的**。歌曰:“国君做媒人,姐弟共绣枕,郎舅争衾温,立国靠谁人。”朝中大臣多半明哲保身,不肯过问。只有几名贤明的大夫,如史鱼、蘧伯玉等,不忍心见国政腐败,欲面见灵公进谏。但碍于君臣名分,不便明说,况且此事又是灵公为主,更不好开口。几个人商量之后,便想法让世子蒯瞆知道。世子此时年龄虽小,但已颇晓世事,闻听此事,羞辱难支。他欲面见灵公,力加劝阻。史鱼急忙阻止说:“世子不可操之过急,主公乃不得已而为之。公子朝如不再来卫,此耻雪矣。”
    “史大夫之言何意?”
    “臣有一计,可使公子朝不再来卫。”史鱼沉思着说道。
    蒯瞆忙问何计。史鱼有意激他,说道:“此计专为世子着想,不知世子肯为否?”
    “为国雪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有何不肯?”
    “如所行不秘,被夫人知晓,臣一家性命不足虑,世子将危矣!”
    “我为世子,将统千乘之国,何惧夫人哉!大夫但说无妨。”
    史鱼摈退众人,附耳低声,如此这般地说了半天。蒯瞆听后连连点头称是,盛赞“此计甚妙”!
    不久,灵公又请来了公子朝。待到日落西山,灵公亲自执灯将公子朝送入后宫内室。南子已经梳妆打扮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站在宫门外迎候。灵公咬紧牙关,喘口粗气,不好发作。待公子朝与南子携手进入内室,灵公长叹一声,不顾宫仆在旁,跌坐在台阶级上长泣。一位老年宫仆扶起灵公向外走去,灵公回头看看,内室已溶进黑乎乎的长夜之中……
    灵公在外室呆坐着,虽然久已成习,但心中也像针扎油煎一样难受。他瞪着两只喷射嫉火的眼睛,不时地向黑洞洞的内室张望。就这样煎熬了一宵,直到东方发白,方才依着几案昏昏欲睡。待到早朝时,文武两列,正欲议事,只见世子一手提宝剑,一手抓着宋公子朝踉跄奔来。众位大臣见状,相互对视,不敢出声,但俱都心照不宣,暗暗高兴。
    灵公这时却坐不住了,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世子竟然捉到了其母的情人,如果在朝堂之上张扬,自己这国君的脸面往哪儿搁?喜的是这样以来,公子朝再也不敢来了。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埋怨蒯瞆,你这做儿子的怎么倒管起母亲的私事来了呢?连我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强咽下了这口气,你何必如此多事呢?虽然是为了父亲,但万不该将他带到朝堂中来!这公子朝该如何发落才好呢?灵公不由得口中期期艾艾起来:“这,这个……这个……”
    蒯瞆双手捧起宝剑,跪地说道:“儿臣从内室捉到一名刺客,请父王发落!”
    灵公一听,长长嘘了一口凉气,心中好似一块石头落地。众位大臣十分吃惊,世子将公子朝作为刺客捉到朝堂,无不暗暗佩服他的智慧。只见公子朝身披一件长袍,趿拉着足屐,一只手提拎着衬裤,发结未挽,乱蓬蓬的头发散落着,这哪里是什么刺客,分明是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几个大臣禁不住掩口窃笑。公子朝虽然衣衫凌乱,但面无惧色。他一边整系衣带,一边傲然四顾。众宫卫一声唬哨,公子朝方才急忙低头。蒯瞆断喝一声道:“刺客跪下!”
    灵公问道:“我儿于何处捉拿的刺客?”
    “儿臣清晨内宫问安,只见一人手持利刃立于父王床前。儿臣身后扑上前去,将其捉住,原来竟是宋之大夫,不知其为何图谋刺杀父王。待儿臣细看时,父王并不在内宫,就将其押来听候父王发落。”
    灵公早已明白了儿子的用意,心中反而为难。公子朝是宋国人,是自己请来的“贵客”。他与夫人私通,是自己默许的,朝堂上审问,岂不是自寻难堪!蒯瞆绝不会想出这个主意,定是有人谋划。如不审理,情理上不通。怎么办?灵公左右为难,不由得茫然四顾。史鱼猜透了灵公的心思,上前奏道:“公子朝乃宋之大夫,臣想其不至于谋杀我王。但持利刃出入内宫,违犯宫禁。主公应逐其出境,永不得再来卫国!”
    灵公大喜,认为此法最妙,连忙准奏,将公子朝赶出卫国,永不准再来。
    再说南子心中怨恨儿子蒯瞆破坏了自己的好事,欲火难以熄灭,灵公虽百般温存,无奈一个糟老头子令其生厌,无甚乐趣,感情上总觉空虚。恰在这时,南子偶见弥子瑕生得眉清目秀,一见钟情,便又勾搭起来。灵公生来惧内,也只好眼睁睁看着弥子瑕顶了自己的窝。弥子瑕乘机让南子为自己谋得了重臣之位,畅通内宫,演出了“分桃而食”的丑剧。
    灵公内惧南子,外宠弥子瑕,政权旁落,国势衰微。
    世子蒯瞆自从计逐公子朝以后,满以为母亲会收敛自己放荡的行为,不料半路却又窜出了个弥子瑕。此时史鱼重病在身,不能上朝,蒯瞆便去府上拜访,请史鱼出谋划策。史鱼喘息着说道:“为臣病入膏肓,生命垂危,不能助世子雪耻矣。鲁之孔仲尼,乃当今圣人,世子可前往讨教。”
    蒯瞆沉吟片刻,摇头叹息道,“此乃家丑,岂可外扬!孔子既为圣人,更加避讳宫廷艳事。求大夫赐教于瞆。”
    “臣未能谏君重用蘧伯玉而削弥子瑕,实不忠也。臣乃登临泉台之人,想来必无机缘再谏大王,只好待臣以尸谏君吧!”
    史鱼无神的双眼流出了两滴混浊的泪水。
    蒯瞆见状不忍心再问下去,便起身告辞了。
    就在这天夜里,史鱼与世长辞了,文武百官无不前往祭奠。灵公令世子前往吊唁,史鱼的儿子不让蒯瞆进府,说道:“家严遗嘱,定要请大王亲自来吊,以偿生前对世子的许诺。”
    蒯瞆会意,返回宫廷奏明灵公。
    灵公听后,捻着胡须思忖,国君往吊臣子,不合祖祭。史鱼大夫本为先朝重臣,深明礼制,临终既有如此遗嘱,其中必有奥妙。他一生忠君为国,莫不是让我借机昭示天下爱才举贤之心?史鱼死后尚为孤着想,真乃忠臣也!想到此,灵公便令摆驾往吊史鱼。
    史鱼的儿子听说国君驾临,重孝迎到大门之外,施礼谢主隆恩。灵公进入灵堂,见史鱼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之上,并未装棺入殓,不觉怒发冲冠,责问道:“此乃欺君之罪,祸及九族,尔知罪否?”
    史鱼之子扑通一声跪倒,哭泣道:“家严留下遗言,不准装殓!”
    灵公怒气未消,拂袖转身,就要离去。史鱼之子跪行拦住去路,苦诉道:“常言道,事出必有因。国君不愿听听这内中的缘故吗?”
    灵公不觉停步说道:“快快讲来!”
    “家严屡奏主公,免削弥子瑕之职,国可昌盛,家可安宁。主公不纳家严之谏,家严自觉愧对国人,便行尸谏。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主公圣明,如若降削弥子瑕之职,臣即刻装殓。如若尸谏不成,为臣一家大小愿与家严黄泉相见。”史鱼之子说罢伏地不起。
    灵公听后,顿感凄然,一丝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又见史鱼之子哭得悲痛欲绝,泪人一般,自己不免也洒下几滴同情的泪水。灵公暗想,我何尝不想降削弥子瑕呢?只是没有抓住真正的把柄。弥子瑕与夫人私通,岂能明言?现在降削弥子瑕之职,恐怕只有让去世的史鱼承担责任了。看来他是愿意为我分担责任的,不然的话,何以要行尸谏呢?灵公想到此,扶起了史鱼之子,说道:“速将史爱卿装殓入棺,爱卿所奏,孤一切皆准!”
    后来孔子闻知史鱼尸谏灵公的事,曾称赞说:“刚直不屈的史鱼,政治清明如同箭一样直,政治黑暗亦同箭一样直!”
    如果简单地用“惧内”来解释卫灵公对南子的态度,那是不公正的,南子是宋国人,宋的保护国是强大的晋国,晋国与卫国比邻,时刻都在虎视耽耽地盯着卫国的版图。卫国正同齐国交好,但也决不想得罪晋国。卫灵公选择南子,宠爱南子,甚至默许她的一些放荡行为,固然因为她长得绝世无双,着实讨人喜欢,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万一卫晋发生争端,宋国可以出面斡旋。这叫做忍辱负重,或者说,他是怕小不忍而乱大谋呀。他的苦衷,他的策略,一般人并不理解,因而讥笑他;世子蒯瞆也不理解,因而嫌他窝囊并进而恨他。
    卫灵公虽以弥子瑕“文无安邦之策,武无定国之力”为由,降削了弥子瑕的官职,减掉俸粟五百石,并“今后非宣不得入宫!”但对夫人南子却恩宠有加。南子日夜思念弥子瑕,不觉染病在身。南子的病情日见加重,她似乎在自责,在忏悔,把对公子朝和弥子瑕的爱全都集中到了灵公的身上,以千般的温存,万般的春潮来弥补自己的过失,将一般女人难以具备的调拨风情、招云弄雨的技艺和解数全都施向了灵公,只弄得灵公受宠若惊,神魂颠倒,言听而计从。于是,灵公开始疏远蒯瞆,常常斥责他的不孝与无知,鸡蛋里挑骨头似地挑剔他的过失,废世子而另立的念头迅速形成。这自然都是南子耳边枕畔的功力。政治斗争常常是十分敏感的,这一切,蒯瞆察觉得毫爽无差,于是他决定先发制人,除掉南子——这个家与国的祸根,否则,他将不仅世子、君位难保,恐怕连头颅性命也难保全。他不像父亲那样优柔寡断,一经决定,便立即行动,刻不容缓。
    蒯瞆派心腹遍访卫国,雇来了一位训练有素的刺客。此人名戏阳速,生得小巧玲珑,眉清目秀,一身商贾打扮,颇似一名文弱书生,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公子哥。若不是经过反复实际考察,蒯瞆无论如何也难相信,面前这位英俏的少年竟会是位行刺的老手。戏阳速头脑机敏,双目有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胆大心细,遇事不慌。他腿脚灵便,身轻如燕,手眼心步,配合协调,所有轻短利刃,在他手中,无不像大姑娘手中的绣花针那样飞走生花。他讲义气,重感情,嫉恶如仇,欲杀尽天下不平事,为朋友和主子肯两肋插刀。蒯瞆先晓以大义,让戏阳速明了此行乃为民除害,为国立功,是保江山社稷的壮举。然后馈以重金,并答应事成之后,高官任做,荣华任享。
    第二天一早,蒯瞆将一装璜精致的小匣子递给戏阳速说:
    “此匣中装有献给南子夫人之重礼,你需小心侍候!”
    戏阳速仍作巨商大贾装束,衣着十分考究,举止殷勤有礼。一切准备停当,蒯瞆带戏阳速来到南子宫中,满面春风地对南子说:“启奏母后,儿臣新得了一件稀世之宝,特来孝敬娘亲。”
    近来南子很少见蒯瞆这样毕恭毕敬,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话,心里十分高兴。她想,毕竟是自己母子,亲生的骨肉,过去的一切似乎都不应该发生,一句“娘亲”喊得她心里酸楚楚的,她甚至悔恨不该在灵公面前说蒯瞆的坏话,更不该劝灵公废世子而另立——女人的心肠总是软的。
    “何种宝物,竟把我儿喜到如此程度?”南子眉开眼笑地问。
    蒯瞆命令戏阳速说:“快将宝物献上!”
    进得宫来,戏阳速便双手捧匣,双膝跪地,使劲地低垂着头。这大约是小民百姓见皇后的礼节和规矩。听蒯瞆命令献宝,戏阳速急忙膝行而前,将精致的小匣双手捧与南子,但仍死死地低垂着头。
    南子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原来是一颗硕大晶莹的明珠。
    “果然是稀世之宝!”南子惊喜地说,“难得我儿的一片孝心……”
    就在他们母子谈话的刹那间,戏阳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这罪恶的一瞥呀,便酿成了大祸,不然的话,公元前497年以后的卫国历史或许不是现在这个演法,这个写法。却说戏阳速偷偷瞥了南子一眼,只见她体段匀称,削肩蜂腰;脸蛋漂亮,蚕眉凤眼,胆鼻樱口,贝齿朱唇;肌肤如凝脂,体态似生风,明眸若秋波……这样的美人,天上难找,地上难寻,莫说亲一口,抱一下,共枕一宵,即使是瞥一眼也终生足矣。这样的美人莫说不能刺杀,简直应该青春永存!若自己刀起人亡,岂不获罪于天,留骂名于后世吗?……
    戏阳速正在心醉神驰地想着,他不忍心杀害南子,不肯毁坏这美丽的花朵。蒯瞆在一旁心急如焚,一边与南子说话应酬,一边干咳了几声,催戏阳速赶快下手。戏阳速如梦初醒,傻愣愣地跪在那里,一时竟不知所措。他心慌意乱,身颤手抖,正欲爬起来逃跑,忽听“当啷”一声,明晃晃的匕首落到了地上……
    宫卫一拥而上,将戏阳速捺倒在地。南子厉声喝道:“尔为何人,竟敢身藏利刃入宫?”
    戏阳速镇静地回答道:“我乃珠宝商贾,世子买明珠一枚,让我随其进宫来献……”
    蒯瞆绷紧的神经略感松弛,戏阳速果然讲义气,临危不惧,刀按到脖子上却为他隐瞒了事实的真相,心中无限感激。
    南子追问道:“既进宫献宝,为何暗藏兵器?”
    戏阳速不慌不忙地回答说:“匕首乃珠宝商随身携带之物,以防不测。只是世子献宝心切,催逼太紧,忘记取出,触犯宫禁,甘受斧钺。”
    蒯瞆一边赞赏戏阳速的勇敢无畏,一边埋怨他不该与南子罗嗦,赶快逃命要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南子与蒯瞆都辨得出,这是灵公回宫的脚步声。蒯瞆心慌意乱了,他心里清楚编造的谎言瞒得过南子,怎么能瞒得过父王呢?他怨戏阳速与南子罗嗦,丧失了时间,在这种时刻,时间就是生命!他想着转身逃跑,与迎门而进的灵公撞了个满怀。
    灵公喝问道:“何事如此狼狈?”
    南子上前扯住蒯瞆的袍襟。
    蒯瞆回身以剑割断袍襟,夺路仓皇而逃。
    其实,南子也不是好哄瞒的,她是在等待时间,等待时机,一见灵公归来,便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娘,zai 难中的人们碰到了救星似地大哭大叫起来:“世,世子杀我,求主公为妾做主!”说着将蒯瞆的袍襟递给了灵公,这便是铁的证据!
    然后昏倒在灵公的怀里。
    地上跪着从容自若的戏阳速,他的旁边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灵公什么都明白了,他大吼一声:“来人呀!”
    武士们一拥而上,欲剁翻戏阳速。南子挣扎着站起身,摆摆手制止道:“别,别伤害他,留着他有用……”有什么用呢?只有南子自己知道。也许她要从戏阳速口中弄清事实的真相,也许她看中了戏阳速潇洒的风度,临危不惧的神态,英俊漂亮的脸蛋,又一见钟情了。当戏阳速讲清不忍伤害她,不肯毁坏这美丽的花朵时,该会是怎样的情景和结果呢?
    灵公气得掀翻了桌子,大叫道:“捉拿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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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17




                            第二十五章    孔子诞辰 子贡游说




            卫灵公并未捉到“逆子”,蒯瞆先是逃到了宋国,后又奔到了晋国,投靠了赵简子,与阳虎结为手足之好,为卫国内乱埋下了种子。有朝一日,蒯瞆势必在赵简子的大力支持下返卫夺取君权,这是后话。
    话说孔子师徒一行在蒲乡与公叔戌歃血订盟:此番离开卫国,不再返回帝丘。之后,公叔戌下令打开东门,让孔子师徒出城,并亲自送到东门外揖别。孔子师徒一行十数人离开蒲乡向陈国进发,行了大约有半天的路程,忽听后边有人高喊:“孔夫子请留步!”
    孔子心中一愣,莫非公叔戌听了他人唆使,又变了卦,前来追杀?但听那喊声,倒是挺亲切的,不像怀有恶意。子路、冉求、公良孺等几员虎将闻声也都警觉起来,虎目圆睁,右手紧紧握住剑的把柄,做好厮杀格斗的准备。孔子驻足往观,见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地驶来。马车来到近前煞住,车上跳下一员彪形大汉,向孔子深施一礼说:“奉蘧伯玉大夫之命前来下书,请夫子一行返回帝丘!”大汉说着恭恭敬敬地双手递给孔子一封信。孔子接信看时,正是蘧伯玉大夫亲书。大意是说,宫廷之波业已平息,由史鱼大夫尸谏,卫灵公降削了弥子瑕之职,蔬远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小白脸。卫灵公说,前次没有重用夫子,都因听了弥子瑕的谗言,是他的过失,很是痛心。信中蘧伯玉要求孔子“念往日手足之情,重返帝丘,共谋大业,一展夫子宏图!”孔子读完了信,深受感动,眼圈湿润,为“展宏图”,下令弟子们返回帝丘。
    原来蘧伯玉接受孔子的建议,以外出视察为名,暂避宫廷内乱。他听到蒯瞆逃宋,风波平息的消息之后,星夜赶回,面奏灵公,然后派三路信使分头追寻。
    子贡说:“夫子已与公叔戌订盟,发誓不回卫都。如今回去,岂不是背信弃义吗?”
    颜回反驳说:“赐兄此言差矣,公叔戌犯上作乱,是为不仁;迫使夫子订盟,是为
不义。背弃这不仁不义之盟,有何不好?”
    “回之言极是,不仁不义之盟理当背弃,神灵决无怪罪为师之理!”
    卫灵公率领文武百官摆驾郊迎孔子,这是只有迎接诸侯才用的隆重礼节。孔子老远就下了车,正衣冠,掸灰尘,率领弟子们拜伏在地说:“孔丘何德何能,敢劳国君郊迎!”
    矮矮胖胖的卫灵公急忙“滚”上前去,双手扶起孔子说:“简慢了大贤乃寡人之过也!”然后回头吩咐内侍:“设盛宴,寡人与夫子洗尘……”
    为欢迎孔子重返卫都,灵公举行了盛大的国宴。
    孔子师徒这一次返回卫都,住在蘧伯玉家里。从卫宫回来,弟子们自有一番祝贺。
子贡说:“夫子之才终有用武之地,实在是可喜可贺!”
    “是呀,”孔子十分激动地说,“为人臣者,最大的苦恼莫过于不遇明君。如今卫君如此敬重于我,我等当奋发有为,以报知遇之恩!”
    蘧伯玉写信邀请孔子返卫时,心情迫切,言词激切,所以一下便打动了孔子。然他对卫国,对灵公并不抱多大幻想,“一展夫子宏图”,谈何容易呀!在这欢呼喜悦的时刻,他就在担心将来会怎样对不起这位老朋友,使他失望,贻误了他的业绩与前程,他是最了解自己的国君,也是最了解这位老朋友的呀!所以当孔子师徒兴奋异常,乃至有点亢奋时,他却坐在一边默默不语。
    大凡过分拘泥于礼的人,往往把面子看得比生命都重要。卫灵公郊迎孔子,又盛设国宴为之洗尘,便使孔子受宠若惊,决心肝脑涂地以报灵公知遇之恩,所以当灵公问孔子可否兴兵伐蒲时,孔子便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公叔戌乃卫之大患,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
    卫灵公点点头说:“或曰,蒲乃卫防御晋、楚之屏障,出兵伐蒲,自毁屏障也。”
    “启奏国君,”孔子说,“为国为君,蒲之男有捐躯之志,蒲之女有卫家之心,皆不愿随贼叛乱。讨伐逆贼,唤起男女,乃加固屏障也!”
    “唔,唔,夫子言之有理!……”
    卫灵公倒是常召孔子进宫,但除开始问过伐蒲之事,并毫无下文外,很少谈及国政。孔子毕竟是客居异国,不能像对鲁君那样犯颜直谏。忽一日,灵公很客气地对孔子说:“寡人欲借重夫子,又患夫子为事务缠身,寡人不得随时请教。朝中现缺两员师士,寡人欲借重夫子的两位门生,想夫子不会推辞。”
    孔子说:“孔丘并非饱学之士,弟子亦皆才疏学浅,恐难胜任。”
    “夫子何必过谦。”灵公说,“夫子门生,皆忠义饱学之士,寡人只恨不能尽用其才耳。”
    从此,子路、子贡、子羔等便在卫国做官了。
    冬去春来,岁月蹉跎,孔子在卫国的境遇终未改变,卫灵公对他一直是敬而不用,他依然作为客卿,拿着两千石的俸粟,整日陪灵公聊天,解闷,狩猎,出游。原来,祭父母者,并非为了父母,而是自己为了博得一个“孝”名;敬天地者,并非为了鬼神,而是为了天地赐福与他。直到这时,孔子才恍然大悟,卫灵公郊迎,盛设国宴为之洗尘,并非为了敬慕他,而是为了弄一个“敬贤”之名,以欺骗国人。自己不过是做了卫灵公的化妆师,给他脸上贴着“思贤”、“爱贤”之金。或者说做了一块招牌,正在给卫灵公装璜和炫耀门面。敬而不用,沽名钓誉而已,于是孔子萌发了离去的念头。
    盛夏的一个上午,空气潮湿,天气闷热,树梢一动不动,天地之间没有一丝风,人坐在屋子里就像装在蒸笼里,孔子一人独坐在室内无所事事,他想读书,但读不下去,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已经凝滞,不再流动,令人窒息、憋闷;他顺手拿过身边的石磬击了起来,他要发泄一腔闷气,让石磬之声搅动这凝滞的空气,搅起一丝风,一点生气和活力。石磬的音色原是浑厚、雄壮的,然而孔子此时所击出的声音却是深沉、郁闷的。恰在这时,有一个挑草筐的汉子从门前经过。他闻听室内的磬声不同凡响,便放下担子驻足谛听。等到一曲终了之后,挑草筐的人叹息着说:“有心思呀,此击磬之人!”过了一会儿,他又评论说:“从抑而不扬之声听来,击磬者见识狭小而鄙俗。他仿佛在埋怨无人了解自己,无人了解便独善其身,何必哀怨?犹如过河,水深则脱衣而过,水浅则提裳而涉。”
    挑草筐的人虽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却很大,仿佛有意在规劝室内的击磬者。一墙之隔,这话孔子听得真真切切,不禁脱口叹道:“很坚决呀,无法说服于他!”他仿佛是在说给墙外那挑筐者听,但更多的却是在评价自己。他的确是很固执,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的观点。
    转眼来到了秋天,天高云淡,北雁南飞。秋天是一个醉汉,他四肢无力,浑身疲惫,步履蹒跚,语言支吾,满嘴梦呓,令人生厌,连他走过之后所留下的那行歪歪斜斜的脚印,都让人心烦。秋天是一个病妇,她面黄肌瘦,这是枯萎的大地和浮动的残云;她一阵阵呻吟,不断地哀号,这是凄厉的秋风和悲泣的虫鸣;她浑身瑟瑟发抖,连一层层的老皮也被抖了下来,这是摇晃的枯枝和飘落的败叶。
    公元前496年夏历八月廿七日,一大早孔子便带领弟子们到帝丘郊外一片树林去漫游。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它虽像一个圆圆的大火球,但却十分苍凉,像一个尚未睡醒的老叟,揉着惺忪的眼睛,挪动着艰难的步履。秋风萧瑟,秋叶飘飞,一群群乌鸦集聚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呱呱地叫着,令人不寒而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踏在上边仿佛踏着逝去的生命,流失的年华。前边来到一个奇异的地方:中间是一棵苍老的柏树,树干高可数丈,粗三、四抱;树皮粗糙如鳞,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人的脸,记载着也在叙说着历史的风风雨雨;仰望树冠,枝杈多已枯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片绿叶在告诉人们,它还活着。这株老柏树方圆数十步,一律是年轻或年幼的柏树,无一株杂树。这些年轻或年幼的柏树,或粗或细,或高或矮,但一律是枝叶繁茂,蓊郁苍翠,树干挺拔,勃勃向上,充满了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孔子来到老柏树下站住,仰望着树冠,抚摸着树干,心中百感交集。多么高大、粗壮的柏树呀,它巍然屹立,直刺蓝天,在这片并不算古老的树林里,它堪称为鹤立鸡群,超凡脱俗。它本该充做庙宇、殿堂的栋梁,但却因生不逢时,或不遇明主而默默地枯老在这荒郊野坡里,等待着死亡、腐烂,化为灰烬,这是多么可惜呀,它又是多么不幸和悲哀呀!孔子围绕着这棵老柏树踱步,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心似刀绞,两颗晶莹的老泪在眼眶里团团转。然而,当他把视野放开,望着那无数株生机勃勃,蒸蒸日上的年轻和年幼的柏树时,不觉脸上的肌肉松弛,眼眶中的泪水消失,心中感到无限的温暖和欣慰!毫无疑问,这无数株年轻或年幼的柏树,俱都是这株即将枯死的老柏树的子孙和弟子,是老柏树孳生了它们,繁衍了它们,滋养了它们,使它们得以争风夺日,茁壮成长。这株老柏树或许要枯死、腐烂在这里,化为灰烬溶于这块土地,不为世人所知,但它的子孙和弟子却定会充做栋梁之材,使这座人类的大厦永不坍塌。老柏树能够如此,它就该心满意足了!至于人们是否知道它,这片树林是否记住它,这块土地是否怀念它,都是无关紧要的。
    “请夫子上坐,受弟子们一拜!”颜回过来搀扶孔子,老柏树下已经摆好了一领小席。
    孔子不解地问:“回啊,尔欲何为?”
    颜回说:“今日乃夫子千秋,弟子怎敢忘记!”说话间,弟子们已七手八脚地在孔子的面前摆出了酒肉和十个活鲜的大桃子,然后颜回和子路率领大家一起跪倒在地,向夫子磕头拜寿!
    孔子忙说:“都快快请起,不必如此!”
    今天是孔子的五十六岁寿诞之日,他怕蘧伯玉为其庆寿,惊扰了主人,便一大早带领弟子们出城郊游。不料细心的颜回却早有准备、寿酒、寿桃、寿糕,还有夫子最喜欢吃的几样菜肴,一应庆寿的物品、器具准备得完完全全,并全都带到了树林来,这怎能不令夫子无限快慰和心花怒放呢?
    弟子们磕完了头,拜完了寿,众星捧月似地将夫子围了起来,或说,或笑,或敬酒,但草地上却还跪着两个人不肯起来,其中一个是子贡,另一个大家全都不认识。
    原来子贡自在卫国做官之后,卫灵公看中了他的辩才,便常派他出使各国,办理外交大事。前不久出使鲁国,今日是为了给夫子庆寿而星夜赶回来的。跪着的另一个青年叫樊迟,他一身农民打扮,憨厚朴实,无多言多语,见人便羞得满脸通红。这次子贡去鲁国,碰上樊迟在到处拜师求学。子贡见他虽十分腼腆,但却很聪慧,便自做主张,冒昧地领来了。子贡与樊迟先到蘧伯玉家,又找到了这郊外树林。等他们来到老柏树前,适逢同学们为夫子拜寿,子贡二话没说,拉着樊迟跪倒便磕头,一则为夫子庆寿,二则为樊迟拜师,三则为请冒昧之罪,所以一直未起。
    孔子忙将樊迟扶起,问道:“樊迟啊,尔欲何学?”
    “嗯……”樊迟嗫嚅着说,“迟欲学种五谷。”
    孔子说:“学种五谷,孔丘不若老农。”
    “那就学种蔬菜。”
    “学种蔬菜,孔丘不如老圃。”
    “那……”樊迟茫然地盯着孔子,“夫子能教迟何种学问呢?”
    孔子耐心地说:“樊迟啊,君子需树雄心,立壮志。在上者好礼,民莫不尊服;在上者诚信,民莫不以诚相待。若能如是,四方之民皆携儿负女归附之,何需自己耕种呢?”
    樊迟连连点头说:“弟子学礼,学信。”
    孔子客居卫国,一直怀念着祖国,所以见了子贡,就忙打听鲁国的情况。子贡告诉夫子,鲁国依然是,三分公室,权归季氏。只是定公与季桓子更加荒于酒色,无人理政,朝野上下四分五裂,不堪一击。所以齐国的田常奏请齐景公批准,正欲兴师伐鲁,据说先头部队已经到达了齐鲁边境。
    这田常孔子是熟悉的,早在二十年前他在齐国时,田常就与齐景公闹独立性,施惠于民,早有取齐侯而代之的念头。对此,齐景公似乎有所察觉,所以当孔子回答齐景公“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时,齐景公十分赞赏地说:“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岂得而食诸!”如今齐景公年老,晏婴早死,黎鉏无能,田常羽毛丰满,他适合齐景公的口味,以对外用兵为名扩大实力,扩大影响,控制军权,以便进而夺取君位。孔子闻听田常伐鲁,焦虑不安,早把寿诞之喜抛到了九霄云外,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草地上踱来踱去。颜回看出了夫子的心思,问道:“夫子欲救鲁吗?”
    孔子停住脚步说道:“知丘心者,回也!鲁乃我父母之邦,庐墓在此,宗庙在此,田常伐鲁,岂能坐视而不救?……”
    司马牛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说:“救鲁?就凭我们这几个人?……”
    子路说:“卫灵公若肯借兵,由将率师往救之!”
    孔子说:“吾欲屈节于田常,派一舌辩之士适齐,陈说利害,阻田常伐鲁。”
    弟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唯子贡堪当此任!”
    孔子说:“是呀,当仁不让于师,赐何不辛苦一趟呢?”
    子贡坚决地表示说:“赐愿往见田常!”
    子贡辞别了夫子与众同学,驾车来到齐都临淄,请见田常。田常忙出府迎接,让入客室,分宾主坐定。田常早料到了子贡的来意,八字眉竖了竖,抢先说道:“子贡先生不辞辛劳,远道而来,莫非欲阻我伐鲁吗?”
    子贡闻言,仰天哈哈大笑,只笑得田常吃惊不小,忙问道:“先生为何发笑?”
    子贡拭了拭两眼笑出的泪水说:“赐笑将军危在旦夕,却全然不知。如此以往,大事何成?”
    田常见子贡说得蹊跷,很感莫名其妙,忙凑上前去,躬身俯首问道:“先生何出此言,请明教我!”
    子贡沉吟着说道:“赐随孔夫子去鲁多年,鲁事与赐何干?
    今长途跋涉,专为将军运筹而来。”
    “先生教诲之恩,常当永志不忘!”田常解除了戒心,微笑着,笑得两眼都眯成了一道缝。
    子贡说:“据赐愚见,收功于鲁实难,伐吴图功较易。”
    田常问道:“何以见得?”
    子贡回答说:“赐尝闻,忧于内者宜攻强,忧于外者宜攻弱。将军试想,如今齐对外用兵,内外何忧?”
    田常脱口说道:“忧于内也!”
    子贡说:“将军所见,与赐尽同。将军三次请封不成,乃大臣不听令;长期以来,鲍、晏战胜以骄主,破国以尊臣,将军却无寸功可言。君恩日疏,欲与权臣相争,岂不以卵击石,危在旦夕吗?”
    田常不胜感激地说:“先生所言极是,然而先遣部队已至齐鲁边境,不可改道,为之奈何?”
    子贡说:“将军下令缓进,赐请救于吴,乞吴师伐齐以救鲁,将军岂不就可与吴交战了吗?”
    田常对子贡的才智佩服得五体投地,对子贡的诚心相助感激得可以性命相报,当夜设盛宴为子贡洗尘、饯别,以珠宝相赠,结为生死之交。
    子贡昼夜兼行,车船俱乘,从临淄来到吴都姑苏,入朝见吴王,奏道:“王者不灭国,霸者无强敌,重镇千钧,加铢两便见倾侧移动。目下齐国将伐鲁,一战而胜,与吴争霸,臣窃为大王担忧!”
    吴王问道:“既如是,将何如?”
    子贡说:“宜速仗义救鲁,以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晋,此乃大王雄长天下之功业,岂容错失良机!名为救鲁,实困强齐,智者决无疑义。”
    吴王说:“时势实如子言,无奈吴常困越,宿仇未解;现勾践养士教民,久有报吴之心。须待寡人先灭越,然后移兵伐齐以救鲁。”
    子贡奏道:“越国僻小不及鲁,吴国新强盛于齐,而大王今欲舍齐伐越,齐岂不早灭鲁而称霸中原吗?大王当以救弱存亡之仁义号召诸侯。若弃强齐而代弱越,不义不勇,何以显名当世?臣闻勇者不畏难,仁者不欺弱,智者不失时,义者不绝世。今宜存越示天下以仁,伐齐救鲁示天下以义,威霸晋国示天下以强。天下诸侯正愁无盟主,得闻大王锄强救弱之威名必相率来朝。霸业告成,易如反掌耳。如若大王恐越乘隙报仇,臣请往见越君,令他出兵随王伐齐,大王可令其充先锋以立功。此乃借齐兵以削越势,岂不上策!敢情大王明察。”
    吴王盛赞子贡之计“乃绝妙上策”,当下殷勤接待,馈赠厚礼。子贡在吴不敢耽搁,辞别吴王从水道赴越,行至中途,舍舟登陆,雇车乘坐,径到越都,在城外馆舍安身。越王得报,亲自驾车出城,到馆舍迎候,请子贡上车,亲自执鞭驾御,抵达朝门下车,延请子贡入朝,用上宾之礼接待。宾主坐定,越王问道:“大夫辱临蛮夷之邦,不知有何见教?”
    子贡将吴欲伐齐救鲁,担心越乘虚而入,以及自己的主张等大略说了一遍。勾践拱手说道:“孤因不度法,不量力,与吴为难,受困于会稽,痛入骨髓,日夜焦唇干舌,苦思与吴接踵而死。今请大夫告以利害,使孤知所适从。”子贡回答说:“吴王为人猛暴不仁,臣下难堪,国家疲弊,百姓怨上,大臣内变。伍子胥倚老忠谏,吴王深恶之;太宰嚭以嫉贤进谗,嬖幸当国,此乃上天假越以报吴之机。王若能发兵以激其伐齐之志,献重宝取悦其心,卑辞听命以尊奉,促成其出兵伐齐,堪称‘屈节以求达’之良谋。若然伐齐不胜,是越之福;若胜则必骄而移兵临晋。赐将北行,请见晋君,出全国精锐迎敌。吴先与齐战,精卒伤之必多,晋又用重兵迎击,吴师必弱。王可攻其疲以报仇,事必有济。”
    勾践作揖拜谢道:“寡人谨遵教言行事,决不背信!”
    子贡临别谆谆叮嘱“以速为贵,迟恐生变,吴若按兵不动,养精蓄锐,专与贵国为难,后果将不堪设想!……”勾践唯唯答应,亲送子贡出城,郑重而别。
    子贡仍回姑苏,朝见吴王复命道:“仰仗大王神威,臣往见勾践,先扬大王德威,次晓以利害,说他出兵随王伐齐。勾践已应允,即日率兵来朝听命。”
    吴王大喜,盛赞慰劳了子贡一番,回宫设宴为子贡洗尘。
    隔了五日,越王派大夫文种率领三千精兵来从征。文种向吴王行三拜九叩大礼,顿首奏道:“吾主得悉大王将率仁义之师伐齐救鲁,尽出国内精锐三千,先遣臣统率来朝听令。吾主现在守国,静候王命以定行止。”
    吴王问子贡道:“越王欲随寡人出征,卿以为如何?”
    子贡回答说:“越国尽出精锐以听命,国内空虚,再命其君弃守从征,与义不合,当令其留守社稷为是。”
    吴王接受了子贡的意见,谢绝勾践从征。吴国的军队自从孙武子训练以来,行伍整齐,军令严肃,共有左、右、中三军。春秋时的军制,每一万二千五百人为一军,吴为大国,所以有三万七千五百名兵卒。吴王命左右司马王孙骆、鳟毅为左右两军元帅,伍子胥为中军元帅,先于校场上检阅操练,然后择吉日出征。
    伍子胥奏道:“伐齐师出无名,欲救鲁,不如遣使至齐,为太子波求婚,且劝齐侯不必伐鲁。齐侯年迈,国无良相,决不敢违逆大王之意,这样便可不折一矢而解鲁难,强似兴师动众。”
    吴王问左右司马道:“伐齐,婚齐,何为上策?”
    王孙骆回答说:“婚齐为善,臣请至齐乞婚,并劝阻伐鲁。若齐侯拒婚不纳劝,然后合吴越之众讨伐,定然战而胜之!”
    子贡只望齐不伐鲁,不望吴必伐齐,所以在一旁默默不语。
    齐景公已经年迈,宫中只有一爱女少姜,心中虽不忍心远嫁,只因国中没有贤相良将,不敢得罪吴国,只好应允婚事,并命田常收回伐鲁之兵。王孙骆归国复命,子贡得悉鲁难已解,于是辞别吴王欲行。吴王说:“子说越君出兵助孤出征,现在鲁难已解,吴不伐齐,越师徒劳往返,岂不失信于邻国?”
    子贡说:“吴、晋有仇,大王何不遣越师伐晋,如若取胜,便可取威定霸了。”说罢,不管吴王依不依,匆匆告辞返回卫国。
    子贡回到卫国,将游说齐、吴、越三国的经过详细地报告了孔子,孔子说:“伐齐救鲁,是为师之意愿。疲吴强晋,乃赐多言失信。吴若伐晋不胜,岂不恨你!你的游说口才,可称当世无匹;惜乎喜欢多言,言多则必败,古有明训,以后当慎言为是。”
    吴王亲率中军伐晋,几乎全军覆没,幸亏伍子胥率兵赴援,才得退兵归国。




                          第二十六章   南子沐浴 孔子进宫



             话说卫灵公夫人南子久慕孔子大名,只恨无缘相识。孔子既然是无书不读的圣人,天下的事情,人间的道理,定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讲仁、讲义、讲礼,莫非他能驱逐自己心头的疑云迷雾,搬掉那块长久压在自己心灵上的石头?兴许能呢,于是她萌发了见孔子、向孔子讨教的念头。一日,灵公正在高兴地搂着南子亲吻,南子故作娇嗔地揪着灵公的胡须说:“往后可不能总守着你厮混,妾也欲学些礼仪,做个青史留名的女中表率!”
    “哈哈……”灵公大笑起来,“表什么率呀,只要勿与他人私通,严守女人贞节,寡人足矣,美人!”灵公说着用食指刮了一下南子那凝雪砌玉般的小鼻子。
    南子撒娇地说:“嗯——”这个字的发音,她故意扭拐了三个弯,后边又加上一个长长的尾音甩腔,“你不让妾学些礼仪,妾难保旧病复发。”说着她扭着身子“格格”地笑了起来,并用手不住地胳肢灵公的腋下肋间,灵公痒得前仰后合,连连答应:“好,好,就依你。”
    “何时召孔夫子进宫?明天吗?”南子迫不及待地问。
    “好,明天就明天,你就听他讲讲仁义忠恕吧。”灵公痛快地答应了。
    南子这才罢手说道:“君子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灵公讨好地将南子拦到了怀里,用手撮着她的下巴,看着她高兴地微笑,然后二人解衣宽带,交颈而眠。
    灵公年老体衰,经不住南子一阵戏弄,倒头便睡。南子望着灵公那形如肥猪的身躯,流着口水的傻相,顿觉黯然伤神,若有所失。她感到自己是世上最不幸,最可怜的女子。虽说得到了一般女子所享受不到的锦衣美食,过着挥金如土的生活。也领略了一般女子所不曾领略的一呼百应,万众仰慕的优越感,但心中却总觉得有一种缺了什么似的空虚和惆怅。高兴时,她会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富有的人;空虚时,只觉得自己一贫如洗,两手空空,就连自己的躯体也属于别人,只有自己的灵魂才真正属于自己,还常受摧残和践踏。这时南子正坠入后一种情绪中不能自拔。她想起天下的普通民女都可以在父母、夫君和子女的慈爱之中尽享天伦之乐,她们的心中总挂念着别人,别人的心中也总有她,多么幸福和欢乐啊,她们的心是多么充实和丰满啊!可是自己呢?好生生的情侣被拆散,想爱的人不能爱,整天伴守着蠢猪似的一堆肉,一块枯木朽株,哪里谈得上有半点爱情与幸福呢?其实这个糟老头子也并不爱自己,他不过是将自己当作发泄兽性的工具,当成可供开心的玩物,当成一朵花,插在花瓶里,美化环境。明天她要问一问孔圣人,难道这一切都是合礼的吗?奇怪的是每当灵公傻里傻气地挑逗调情时,自己的眼前便幻化出一个不知姓名的风流倜傥,英俊貌美,气宇轩昂的少年郎,他既不是兄长公子朝,也不是情人弥子瑕。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会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而灵公还真的认为自己的柔情恋意,桃花春潮是为他而来的呢。哼,傻瓜!世界上的男人统统是傻瓜!但孔子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真的伟岸高大,相貌非凡吗?圣人,什么叫作圣人呢?她说不清楚,既然只有孔子才堪称圣人,那他就一定是神圣的,美妙的,洁净的,自己不应该马马虎虎地见他,于是她想到了沐浴,要将自己的躯体洗得干干净净,似乎只有这样,才是对圣人的尊敬,才不至于玷污这次会见。想到这里,南子悄悄爬起身,蹑手蹑脚地来到外室,轻声唤起了两个侍女,命她们为自己准备沐浴。
    两个侍女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服侍南子。她们不明白,明天又不是什么盛典庄严隆重的日子,夫人怎么半夜三更的忽然想起了净身呢?然而她们只能这样想,不能问,更不能评说。不一会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南子步入沐浴的房间,一个侍女手里托着丝巾、铜鉴和玉梳,另一个上前要为她解开衣带。南子淡淡地说:“都出去吧,非唤勿需进来。”
    “是!”两个侍女应着退了出去。
    南子缓慢而仔细地解开衣带,脱下淡红色的裳裙,然后费力地解开那件紧箍着上身,勒出曲线的内衣扣绊。当她那洁白如玉,闪烁着银辉,富有质感和弹性的肤体裸露出来的时候,那闪耀的油灯像似突然明亮起来,整个房间顿时增辉。
    房间里弥漫着蒸腾的热气,像一团团仙雾缠绕在南子腰间,她感到飘飘然,熏熏然了。她撩了一把水,唔,还挺热。她顺手拿起那片硕大的铜鉴,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水汽,对着自己一丝不挂的肉体欣赏着。她一会把铜鉴放在自己的近前,仔细地欣赏着自己那又黑又长的浓发和长长的睫毛,或是一个个的细部。一会把铜鉴放得尽可能远一些,想着看自己的芳姿。“啊,多美呀!”她忍俊不住,竟自我陶醉地赞叹起来。她像是要重新认识自己似的,双手顺着肩头轻轻地向下抚摸着。突然,她发现那椒红色的乳峰旁有一排紫色的牙痕。呸,这个没出息的老东西,昨夜他在嘴里含够了,吸吮够了,突然像个吃奶的婴儿牙痒似的冷不防咬了一口。
    就凭我这样一个洁白、美丽、鲜嫩的躯体,这样一个花容月貌的妙龄女子,为什么要让一个发秃齿落,色褪力衰,胡须上挂着鼻涕,腮帮上流着口水的七十老翁去践踏、蹂躏和玩弄呢?想到此,她心中腾然蹿出一股股不可名状的焦躁气恼的烈火,“哐啷”一声将铜鉴狠狠地摔到了地上,纵身跳入温暖的水中。她用力地搓洗着,仿佛要洗净身上的污垢,洗去心中的哀怨。
    热乎乎的水像无数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在抚摸着她的肌肤,温暖着她那颗冰冷的心,使她逐渐高兴起来。她将整个身子沉入水里,只让面部露在水面。水在耳边、发际轻轻地晃动着,她感到十分惬意,像似儿时安卧在母亲的怀抱中。她索性把身子靠在板壁上,啊,水,只有水才是唯一洁净的世界……
    她忘掉了一切不快,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地一动不动。
    蓦地她又想起了就要见面的孔子,有人说他是天上的水精之子,下凡到人间为素王;有的说他生相七陋,少情寡欲。到底哪一种说法正确,明天见了面就知道了。少情寡欲,天下怎么会有少情寡欲的男人呢?假正经罢了,尤其是这样一个早从女人那儿享受到了欢乐和温暖,而又长期流落在外,得不到女人的男人,怎么能会对女人无情呢?除非他真是天上的神灵,而不是地上的凡人,或者他过于苛刻,没有遇见意中的女人,若是见到我这身子,他定会瘫跪在我的膝下,或者猛扑上来……
    她紧紧地闭上眼睛,尽情地享受着想象中的欢乐与甜蜜。啊,闭上眼吧,只有闭上眼睛,世界才是干净的,也只有想象中的世界才比眼前的现实美好!自从与公子朝和弥子瑕断情以来,只能靠回忆和想象中的美好来充实自己空虚的生活,这对我一个女人来说,是太残酷了。我毕竟是一个女人呀,我想过一个女人应该过的生活,有什么可非议的呢?难道只有和灵公这样的朽木疙瘩同床共枕,才是我应该过的日子吗?苍天在上,这难道是公平的吗?国中那些嫉妒自己的长舌女人,和那些眼馋嘴硬的满朝公卿,当着面恨不能将自己吐在地上的痰都捧起来吃掉,背地里却又在争相传播自己的桃色事件。今天我若是看了哪个男人一眼,明天就会传出一大堆有鼻子有眼的轶闻故事来。可是,哪位公卿若是真的被我看上几眼,给个笑脸,他就恨不能立刻爬到我的床上。明天,我就是要会会这位举世闻名的孔夫子,看看世人又会编出什么样的“子见南子”的新故事,我也要看看这位正人君子在我的面前是否真的毫不动心……
    她诡秘地抿嘴一笑,露出了孩童般的顽皮和成人恶作剧式的神态。她很自信:无论他是君子,还是圣人,都会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
    热气顺着毛孔钻进体内,她感到周身肌肉松驰,精神倦怠,抑或是在热水中浸泡得太久了吧?她从水中出来,懒得去擦身上的水露,一只手支托着粉腮,闭目侧卧在席上,宛如一朵刚刚出水的白莲花,又恰似一尊用稀世之玉精工雕刻的睡美人。身上的水露像珍珠织镶的披篷。她静静地承受着仙雾神云般雾气的缭绕和甘露霁雨似的溜水的滋润,陷下去的腰边和突出的臀侧构成优美动人的曲线,丰腴匀称而颀长的大腿,显露出润玉冷脂般诱人的光泽,全身的皮肤像是在乳汁的滋润中长成,平滑,圆润,细腻,鲜嫩,没有一个皱褶……
    她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朝以后,卫灵公再次对孔子说:“夫人慕先生高名,欲当面讨教仁义礼智,安邦定国之道,望夫子屈尊进宫。且夫人早有言在先:‘四方之君子,不辱寡君,欲与寡君为兄弟者,必见寡小君,寡小君愿见之。’寡小君者,南子夫人也。孤身为国君,若再请而夫子不肯赏光,孤将何面目立于夫人之前!”这位惧内的国君言真意切,近乎是在苦苦哀求了。
    孔子默默地站立着,脑眉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许久没有答话。蘧伯玉颔首示意,要孔子应允。孔子想,众口铄金,人言可畏,与这种风流夫人相见,有百害而无一利。眼前有许多要紧的事要办,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应酬这些毫无意义的礼节呢?他决定再次拒绝。可是当他抬头望见卫灵公那双混沌干涩的可怜巴巴的眼睛时,倏然动了恻隐之心,唉,就别再难为他了,既然国君如此信任我,亲自代夫人求见,我还有何话可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君命如山呀!至于那些闲言碎语,只好随它去吧,我孔丘身正还怕小人谪影吗?
    “孔丘谨遵大王之命,愿与夫人切磋。”孔子慨然答应进宫,乐得灵公慌忙不迭,急命宫卫护送夫子进宫见夫人。
    卫灵公倒也真相信孔子是位正人君子,一切安排妥当之后,他自己竟带领人马出城狩猎去了。
    一踏上后宫的甬道,孔子就感到一阵阵暖气香风扑面而来,偌大的宫院内,使他处处可以感到女性特有的柔和与温熙。这条弯弯曲曲的甬道通到陛下,那是用五颜六色的石子铺成的,路面上用各式各样的贝壳和石子间隔地组成各种图案,那是些令人难以辨别的古人想象中和神话中的动植物,诸如青龙、白虎、朱雀、玄鸟、元豹、合欢树、连理枝、青梅、柞桑、丽藻一类的图案。甬道的两侧是崴蕤茂盛的四时花木,均按春夏秋冬生长季节排列而为四株一组,以葆一年四季园中花常开,叶常绿,放眼望去,天下的奇花异葩,珍卉名株,这里无所不有,它们有的高大挺拔,有的虬枝盘旋,有的娇翠欲滴,有的苍劲古朴,有的争艳傲放,有的含苞羞展,各有芳姿,相映成趣。淡淡的晨霭像是不愿离开这美丽的世界似地缠绕着花树宫墙,丝丝缕缕地为她们披上了飘逸的长纱。金灿灿的朝阳把一柄柄金剑似的光芒射向乾坤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对对鸟雀昂首抖翅唱着欢快的晨曲。万物都在充分显示自己的灵秀,为这美丽的宫苑增加了扑朔迷离的神话色彩。孔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世间的一切美好全部装进他那博大的胸怀。
    来到宫门,孔子提起下裙跨入宫室,一阵阵强烈的香气直沁肺腑。四周摆着好几个盛着点燃香鬯的鼎,一股股香气上蹿,足以使人心醉神酥。举目四望,雕梁画栋,彩色的墙壁,令人目眩。地上铺放着双层蒲席,另有一块精制的竹席横放在宫中通向内室的地方,孔子知道,这是特地为他准备的坐席。前宫和内室之间,有一块自上而下遮得严严实实的丝质的帷幄,其实只不过稍微妨碍人们的视线,主要是一种形式上的装饰而已。偌大的宫室里尽管有慷慨的朝阳透过南墙的牖窗斜插而入,光线仍然很昏暗——毕竟是面积太大了。孔子端端正正地跪在竹席上,坐在自己的足跟上,这是古人的“危坐”,心中暗暗在想:这南子夫人究竟有何事急于见我呢?
    四五个宫女走了进来,点燃了内室的十几盏油灯,一切景物骤然生辉。她们撩起左右两块帷幄的下边,挽作两个漂亮的结扣,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字形,垂挂在宫室之间。几盘红枣、榛子,摆放在孔子面前,这是古代女子初见面的贽礼。宫女悄然退下,孔子在纳闷:她们为什么不同时点燃外宫的灯盏呢?
    一阵叮当璆然的环佩之声伴着一双木屐有节奏的踢沓声由远而近,缓缓传来。孔子心想,这一定是灵公夫人南子来了,他挺直高大的身躯,低垂昂扬的头颅,双手端正地放在双膝之上。
    木屐声消失了,只有环佩衣裙那有节奏的摆动轻叩之声。
    孔子知道南子已脱去木屐走入内室。
    一切声响都逝去了,孔子突然感到一种女性所特有的气息……
    南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在孔子的面前,虽然相距咫尺,中间却有那层帷幄隔开,她感到既那样的迫近,又是那样的遥远。当刚才宫女在洗浴间外门将她唤醒,禀告孔子已经进宫的一刹那,她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急忙抓起衣裙,遮住裸露的身体。当她开始进行那套繁杂的长时间的梳洗的时候,突然灵机一动,放弃了梳妆的打算,好像又回到了纯真的少女时代。她把刚刚挽起的发髻重新解开,让满头的长发自然随便地从脑后垂到地面。她麻利地脱去已穿好的衣裙,找出了一件白色细纱深衣,这是灵公当年用几座城池换来的送给她的稀世之宝,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团,轻如鸿毛,穿在身上长可曳地,潇脱飘逸。这是春秋新兴的一种上衣与下裙相连的女装,称为“深衣”,大约颇似现代的连衣裙。她展开纱衣放在身上比试了一下,哟,太露骨了,女人身上的一切都袒露无遗。她把纱衣放下,暗暗地思忖着:“征服孔子这样理智强于感情的圣人,不能靠狐媚妖冶和搔首弄姿,而要靠自然含蓄和古朴淡雅。尽管你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却又必须装作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既要千方百计地把女人的一切美都充分显示在他的眼前,又必须装作自己并没意识到这些美,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是露出来。她这样想着拿出一件平日最喜欢的紧身内衣,又嫌它会把身体的曲线绷勒得太醒目了。她索性穿上
一件略显肥大的内衣,然后来回晃动着走了几步,任那弹跳力极强的胸肌纵性地掀动着衣胸。
    她满意地穿上下裳,然后又把那件深衣罩在外边。
    当她拿出那双华贵的镶珠嵌玉的绣鞋时,又感到格外刺眼,干脆连袜子也不穿,拖拉着木屐走向宫室。
    宫室的布置也是南子的精心设计。按当时的礼仪,她与孔子之间必须有一道帷幄,但只要设计上四盏灯,那薄薄的纱幄便形同虚设了。她像是一个近代高明的导演兼演员,在走上舞台之前,已经把音乐、布景、灯光效果与自己的表演视为一体了。
    当她跨入内室的一瞬间,心里突然一阵颤栗。他会瞧不起我吗?他会把我看成一个放荡的女人吗?片刻,这种感觉消逝了,又恢复了平时的骄矜:若是那样的话,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不是什么圣人!
    展现在她面前的孔子,既不像有人形容的那样英俊伟岸,也不像有人夸张的那样丑陋呆板,但却是一个典型的男子汉大丈夫。虽然她一时看不清孔子的面庞,但只需从远处看一眼他那担得起两座山峰的宽阔肩头,那天塌下来也不会弯曲的腰杆,那装得下大海的胸襟,那近乎于冷酷的严峻思考的神情,任何女人都会感到这个男人是力量的象征,
是高山、大海、苍穹、雷电等一切力量的凝结。南子的心深深地被震撼了,仅仅这一眼她十多年闺阁少女和二十年君王宠妃生活所筑起的一道由骄傲、自负、蛮横混合而成的城墙,顷刻坍溃了,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和虚弱,不觉脸上渗出了涔涔汗珠。
    孔子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气息越来越强烈,愈来愈灼人,他不知道眼前会发生什么事情,为什么偌大的宫室里,除了两个人屏息呼吸的声音外,竟再没有一丝声息,他只觉得这种男女相对无言的寂静太可怕了。自己应该先发制人,还是应该静坐等待呢?
则无礼,远则怨,怎么办呢?他的大脑在飞速地旋转着。
    金色的阳光斜射在他的脸上,他感到一阵眼花缭乱。忽然,他发现白色丝纱下藏着一排珠玉在闪着柔和滋润的光辉,定神一看,啊,竟是一排洁白如玉的脚趾。孔子迅速垂下了眼睑,掩饰了自己惊讶的心情。在这个风流女子面前,不能表现出有一丝的兴趣,要使自己成为一个冷酷麻木没有感情的人。他急剧地剔除这个不祥的端倪,构筑理智的堤防。他极力将眼前这个女人想象成为狰狞、凶狠、丑陋、恶毒的饕餮、鸱鸮、毒蛇、猛兽,但这一切又怎么能与眼前的美联系到一起呢?
    恰在这时,一位年岁较长的宫中主事轻轻地咳嗽了几声,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点燃了孔子座前的宫灯,光线的突然增强使两个人的目光突然相撞,又慌忙移开,但仍然用眼的余光乜瞥对方。
    南子坐北面南,侧身对着孔子,明亮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形成了一个美丽的侧影。乌黑油亮的长发瀑布般地从头上倾泻到地面,拖在身后。白色的纱衣,白色的肌肤闪着眩目的光泽。隆起的额头,深陷的眼睛,突起的鼻梁,紧凑的小嘴,尖翘的下巴,颀长的脖颈,尖耸的胸衣,构成了充分施展女性魅力的曲线。她的双手随意地搭在腿上,那么纤细、修长、滑润,像是春天里盛开的玉兰花。飘逸的纱衣和危坐的姿式掩盖不住两条大腿丰腴的肉质美,一只裸露的脚无意中从衣边探出来。
    孔子感到自己这道堤防难以构筑,就把关于南子下流贱事的材料构筑起来。她的外貌就其自然属性,可以说是美丽的,但她的灵魂却是肮脏的,行为却是丑恶的,因而这种外貌美便蚀蠹人们的良知,诱huo人们的心灵,招惹人们的邪念,骚扰平静的生活,玩弄人们的感情。它可以使人堕落,可以挑起战争,导致流血,扰乱社会。历史上的夏姬、妲己,还有眼前这位南子,长期的宫闱生活形成了她们狭隘、自私、刻薄、嫉妒、好斗的特性,她们一旦得志,就显示出比男子更强烈的性欲、权欲、占有欲和显示欲;她们常常会为了一点点皮毛的小事而不惜国家、民众、君王的利益去争夺,去角逐,她们虽不是战争的发动者和指挥者,但却常常是战争、杀伐的引芯。人们爱美的天性促使了文明与进步,同时,对美的强烈欲望和追求,却往往导致罪恶的渊薮!这样想着,孔子理智的堤防随之构筑起来了,他决心要在南子面前显示出真正男子的气概和仁人志士的坚定信念。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孔子进行了一场灵与肉,情感与理智的搏斗。猛将勇士可以不愧为冲锋陷阵的英豪,但在这国色天香、丽姿芳容的女人面前却往往吃败仗,当俘虏。
    理智啊,你是人高于兽的标志,驱逐一切诱huo、邪念和兽欲吧,成为仁德高尚的人。
    孔子充满了坚定自信的神态,唇髭边挂着不易觉察的一闪即逝的严峻的微笑。南子以她女人特有的敏感发现了这一丝微笑,像一柄钢刀划破了她的心。她觉得这笑里包含着讥讽,轻蔑、厌恶和嘲弄。一方面,她只觉得站也不是,立也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此刻的孔子,在她眼里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山峰,高不可攀的日月。她在深深地谴责自己,自昨夜沐浴以来,或者可以追溯得更早一些,自己万不该对他有那些卑鄙、龌龊的邪念,是自己灵魂的污垢玷污了他的圣洁,南子感到内疚和不安。另一方面,她也在怨恨孔子,怨他不了解人——男人、女人,尤其是上层社会的男人。恨他不熟悉社会。南子在想,我承认你是一个清白、崇高、仁德的男子汉伟丈夫,但我也决不是吠春的母狗!世上哪一个女人不希冀钟情于心爱的男人,可是有几个男人真正忠诚于女人?他们无非是把女人当作发泄兽欲的场所,养儿育女的工具。他们不是把女人当作人来爱,只是爱女人身上他们需要的器物,因而,高兴了他们拿女人开心;怨怒了,他们拿女人出气。年少歌美时,他们跟你甜哥哥蜜姐姐,如胶似漆,像似些甩不掉、赶不走的绿头苍蝇;人老珠黄了,他们弃如敝屣,反目为仇,另寻新欢。在人面前,他们装模作样,正人君子;背地里却又招蜂引蝶,偷嘴吃腥。自从第一次那令人战栗的失身之后,自己只好在痛苦中寻找欢乐,在se 情中麻醉心灵,用肉欲的快感去掩饰精神的创伤。《诗》中所写的那些男女挚爱是根本不存在的,那是虚伪的人们为了掩饰罪恶而编造出来欺骗善男信女的谎言。当自己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时候,是多么崇拜、倾慕男子那粗壮的身躯,有力的手脚,结实的肌肉啊,那时自己也曾经朦朦胧胧,似是非是地想象着理想的夫君,他应当英俊健美,聪颖智慧,品德高尚,温顺体贴。为了这,自己也曾苦苦地寻找过,追求过。然而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欺骗了自己,玩弄了自己,他们畜生似地追逐,畜生似地发泄,最后又畜生似地抛弃了自己。他们都是些畜生,自己也就不能不成为畜生,统统是一群长尾巴的畜生!然而你,孔夫子,却总是把男人说得那么高尚,伟大,而把女人说得那么卑贱,渺小,这是为什么?男人高尚,伟大,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卑贱、渺小呢?有哪一个男人不是女人所生?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也是他母亲生养的吗?就以你孔夫子本人来说,三岁丧父,成为孤儿,若没有伟大的母亲颜征在吃尽千辛万苦抚养教育成人,你怎么能成为受人尊敬的圣贤呢?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君王可以三宫六院,姬妾成群,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有自己的意中人,而要成为男人的玩物和附属品呢?我一个芳龄丽质的女子,为什么偏要陪伴一个糟老头子,一个七十老翁,任其玩于股掌之中呢?女人的罪孽多是男人造成的,灾祸多是男人酿成的,为什么偏要一古脑推到女人身上呢?据说这一切又都是合乎周礼的,而周礼为周公所制定,我想,假若周礼是周婆婆、周奶奶制定的,则断然不会如此!……
    南子又哭、又诉、又骂,将一腔怨愤化作一盆污水,一古脑泼向了孔子,只泼得孔子懵头转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只能愤愤地在心里说:“唯女人与小人为难养也!”
    南子经过精心设计和筹备的一场会见,就这样不欢而散了。尽管如此,南子还是认为孔子不同于凡夫俗子,是很值得崇敬的。事后冷静地想想,孔子也不得不承认南子的一席话确有某些道理,但这道理是他所不能解释的,也是他不可能从根本上去认识和解决的,这个历史的悬案一直拖了两千多年。
    宫外的一群弟子在焦急地等待孔子,他们原以为孔子进宫,不过是应酬一下罢了,结果却半天没有出来,大家都有些焦虑不安了。尤其是子路,一见孔子步出宫门,便气哼哼地迎上前去,一言不发。孔子刚刚爬上车,尚未坐稳,子路就赌气地朝着马臀狠击一掌,那马疼得尥着蹄子奔跑起来。
    “仲由,你这是在与何人赌气?”孔子不解地问。
    “哼,万没料到夫子竟与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共处若干时辰!”
    “南子夫人有若干话要讲,丘岂可无礼告退!”
    “哼!……”子路依然是一肚子气。
    “丘若有半点不规,上天会惩罚我,上天会惩罚我!……”孔子见最得意的弟子都不相信自己,一时难以解释清楚,竟发起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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