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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话佛缘:滚滚红尘中拈花微笑》

续 24



                          灵 魂 像 风


                                                        马丽华 


   1

  正如同物质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过石器时代一样,在精神文化先史中,全人类无分种族人群,也尽皆普普遍遍地经历了泛灵的、泛神的、巫术的时代。一派精神的汪洋曾经何等轰轰烈烈并为时甚久地恣肆于全球,在广大而漫长的时空里弥漫着巫风巫雨,诸神众灵。而今,它已久久地退潮于世界的边缘角落,只有依稀涛声偶从现代人耳边掠过,如低低的叹息。

  现代人类学的奠基人泰勒曾指出:人类伟大的宗教教义之一,就是深信灵魂在生命个体死亡后的继续存在和生活,而这种对于来世的信仰可以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是灵魂的转世论;第二是死后灵魂的继续存在。

  余脉尚存于西藏,泛神主义和灵魂转世观念几经辗转流变,已融合于这片雪山草野之间。这里的人们坚持认为山川草木皆有灵性,历经无以计数的生老病死,我们每一人所秉有的灵魂仍是那个来自上古之初的老旧不堪的无形之物。

  在这里,对于灵魂的观念和安排,不仅成为一种思想方法,也构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群体行为。

  2

  藏传佛教诸教派,依其服饰及较之服饰更重要些的特征,被俗称为红(宁玛)、白(噶举)、花(萨迦)、黄(格鲁)四大教派。每一派各有其历史传承、本尊宗师、所擅之道和传说故事。直贡堤寺属于噶举派的一支,直贡噶举的主寺。

  噶举派曾拥有过昨日辉煌。噶举派的分支曾多至两支四大八小两派三巴之繁。噶举派的祖师之一是西藏古代著名的苦行僧米拉热巴,该派遂以苦修和藏密气功著称于世。直贡噶举大约创建于公元十二世纪下半叶,元朝时曾被封为藏地十三万户之一的直贡万户,宗教势力也一度扩展至全藏尤其是以阿里三围为中心的西部西藏,包括今克什米尔、尼泊尔北部等地。鼎盛时,堤寺僧人号称十万之众。当历史烟云散尽,当代的噶举派仅限于噶玛噶举、主巴噶举、达垅噶举和直贡噶举了。而且规模、地位和声望远非昔日可比。直贡噶举在历史上屡遭挫败:十三世纪时与萨迦王朝抗衡,被打了个落花流水,主寺直贡堤寺惨遭洗劫;十四世纪时,又与继萨迦之后的帕主王朝争斗,复遭失败;十五世纪后,作为后起之秀的格鲁派如日中天,各古老教派的许多属下寺院纷纷改宗倒戈投奔而去。连年遭际使得直贡噶举派势力衰微,不堪回首。直贡堤寺的“堤”字音,本意是“在……下方”,何以位居山顶了呢?据说当初堤寺坐落在雪绒山谷最开阔的平坝子上,殿堂僧舍,鳞次栉比,规模何其宏伟!就是在教派之争时,被人家一把火烧得荡然无存。

   最后一次破坏自然是在文ge期间。最近的这次修复是在十多年前。眼下在寺僧人一百一十六名。直贡堤寺名气仍然响亮,但它的名气不再因其规模宏伟或信徒众多。它的法力和功能更多地体现在它所拥有的藏地最著名的直贡堤寺天葬台,这座天葬台是超度死者灵魂所经由的最佳途径;同时,它还拥有着藏传佛教诸教派中惟此派所独有的为活人灵魂所举行的大型群体活动———每逢猴年进行转移灵魂的“抛哇”仪式。

  “直鲁噶举”直译为“猴年噶举”。藏历每逢猴年的六月初十日对于直贡噶举派来说,是个于一切神圣之中最为神圣的日子:本尊佛莲花生于某猴年的六月初十日自莲花中诞生;据说直贡堤寺第九任住持多吉杰正式开辟德中圣地时也在某猴年的六月初十;到直贡堤寺第十七任住持仁钦平措活佛创建德中寺并开创“抛哇”仪式时,又是在某个猴年的六月初十;后者发端于十六世纪。即从十六世纪始,每逢猴年的六月间,都要在德中山谷深处当年仁钦平措修行过的仲吾如坝子上因灵魂和为灵魂举行为期八天的活动。

  “抛哇”是音译,意指对于灵魂的导引和转移,与藏密气功有关。由具备特别法力的高僧活佛持诵,在活人,能够打开关窍,对死人,则是引渡。此前许多人将此一译音录记为“破瓦”,令人忽觉头颅如瓦瓮猝然被击碎之感,实在不妥。推敲再三,用“抛哇”二字可能不至于引起类似联想。

  听民俗学家廖东凡老师说起过这项仪式的过程:接受“抛哇”者在头顶覆一纸,在主持活佛诵念经文后,以“呸呸”之声发气三次,那纸于刹那间便被冲得翻飞———天灵盖正中几片骨接缝处,汉语称“卤门”,藏语称“仓古”、学名为“矢状线”、道家作“百会”的地方刹那间豁然开启。自此,据说便确保了灵魂的未来走向:西方乐土。

  德中寺尼姑贡桑的哥哥、当地牧民平措罗布边为妹妹缝制新衣边说,格外敏感的人,当场有的昏厥,有的鼻血不止……接受了抛哇的人,死时超度经可念可不念…… “抛哇”那天,一匹马走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

  直贡堤寺一老僧则说,是鹰飞十八天路程范围内的人都可受益。不仅如此,如果心生敬信的话,无论你身处何方,无论你属于哪一教派,都如同身在现场利益今生来世……届时,持续八天之久的经文将发出“亿万之声”,感天动地;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场面参加者达十万之众……

  那么,它的理论和依据是什么呢?

  还俗僧人贡觉培杰说———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理解是一样的。没有灵魂就无法谈其往生夺舍的“抛哇”了。噶举派祖师米拉日巴认为,对心灵的看法就是对意识的看法。所以心就是灵魂。从其所处的部位讲,心脏就像水晶宫,心灵所在即灵魂的所在。没有灵魂,也就无所谓来世。
所谓“抛哇”就是将死人的灵魂往趋净土。

  噶举派的“抛哇”仪轨应具备三要素,即:中脉为途径之要素,灵魂为往生之要素,净土为佛国之要素。佛教认为,人体有三个经络,即中脉、左脉和右脉。往生净土之脉即中脉。灵魂沿着中脉到达佛土。佛土正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世界。

  宁玛派活佛玛觉·丹增加措说———

  通过运气,张开上窍,就像是法号的口,使气从囟门升出。观想本尊无量寿佛,按照根本佛密承修法,往生夺舍,将死者的灵魂从中脉和支脉送入,在肚脐处形成回旋气道,将意念集中在所修本尊佛的象征物上,连诵咒语发出“施”字声的瞬间,将死者的灵魂超度到无量寿佛的净土。

  噶举派格龙贡觉桑丹说———

  关于密宗的修行方法,不可广传只能密传,“密承才能成道”。

  “抛哇”则是一种密承修行中灵魂超度的仪轨。噶举派活佛那如巴说过:

  闭门留一光射孔,以气射进心之箭;

  穿针引线成道路,灵魂开窍入净土。

  …………

  那么———我继续问,怎样证实我的灵魂已经开窍,如何得知灵魂在我身后所往何方呢?

  堤寺格龙贡觉桑旦说,是可以验证的!你接受了“抛哇”,可从你死后的头盖骨上看到已开启的缝隙。缝隙宽度可以插花插草———藏语称这种现象为“抛哇加促玛”———加玛草是那种可以用来扎扫把的细而长的草。

  3

  直鲁噶举的抛哇仪式理当每隔十二年举行一次,惟有此次距上次的一九五六年逾三十六年之久。信徒们翘盼已久,我们也等待有日了。八月上旬的一天,我们走进德中山谷,走向仲吾如圣地。

  墨竹工卡位于拉萨以东七八十公里。从县城北行五六十公里处,乡村公路在仁多岗村分道,一条通往直贡堤寺,一条通往德中山谷。德中山谷谷深壁陡,山清水秀,巨大浑圆的灰色岩石叠相累加,直逼碧蓝苍穹;石崖间簇簇青松灌丛,其下涧水淙淙。前不久才遇到一位刚刚踏勘过此地的地质学家,得知德中的地质地貌,果然不同寻常:德中山谷一线为欧亚板块所属较小板块之间的结合部,是一条深大断裂带。论其大,东起横断山,西接冈底斯,直线距离数百公里;论其深,自地表往下纵切全部固体地壳直至岩浆层。地质学家提示说,凡断裂带上,必有温泉出露。所以这一山谷可见的温泉足有十数处之多。由于名满四方的德中温泉对于胃病及关节炎之类的疗效,为满足前往洗浴者的需要,汽车路已于去年就修通了的。靠近德中寺的达雅地方,做了前往仲吾如僧俗人等的转运站:凡汽车运抵的粮、柴、搭帐篷的木料之类,皆由此处改由牦牛队驮了去———公路只通到温泉,余下的山道须靠徒步了。
   
   达雅即马与牦牛。从前在这山坡两侧各有一自然形成的石马和石牦牛。一则古老预言宣示:当石马和石牦牛相撞之日,便是宗教毁灭之时。确实,文ge中炸毁了它们,据说碎石扔在了一起。当地人在解说这一公案时也解嘲说,虽然它们以这种形式“相撞”了,宗教还是没有毁灭啊。在原址,新近有人拿石头仿造过,非马非牛,四不像。


  这条山谷之所以成为圣地,传说比比皆是,盖源于祖师莲花生。当年他应藏王赤松德赞迎请,降服并役使鬼神们修建好桑耶寺后,又乘坐神变绿马以白云包裹飞往北方。行至德中温泉上空,发现此处虽为宝地,但为孽龙盘踞,温泉毒气蒸腾,有鸟飞过上空,即垂直地殒落水中。于是,莲花生便以手中金刚杵掷向孽龙,降服了它并使之成为保护神,同时使毒水化为药水。随后,莲花生和他的明妃康珠益西措杰在此修行了七年七月零七天。山谷里遍布其脚印之类圣迹。

  又说,南瞻部洲有七圣地,德中是其中之一,有一亿神女居住在德中的神山上。这也许是在此建立尼姑庵的依据之一。

  德中温泉这儿,海拔大概足有四千二百米以上了。由于小气候的缘故,温暖而湿润,多有藏地罕见的小蛇出没。尤其是分隔成两个圆圆石圈的男女露天浴池中,随时有柔滑蛇身在石缝、在水面浮游。那些蛇据说从未伤害过人,洗浴者与它们同沐于水习以为常。但上一年我来这里时,经人百般劝说也没敢下水,生来最怕蛇的我担心“万一”。这一次前来,连同伙伴们也无一敢下水。数以万计、数十万人次地路经此地的转经朝圣、接受抛哇的人们都以一洗为快,通宵人流不息,而浊流滔滔了。

  我们摄制组是在仪式进行的第二天,藏历六月初九这一天的黄昏时分赶往现场的。雇了两匹马驮上我们的行李,沿德中河的淙淙涧水往上走。周遭百姓僧尼连日来赶修的山道不免窄了些,因为那些把帐篷扎在德中、达雅和邻近村庄的人们在转完神山、听罢讲经、接受了活佛摸顶而心满意足地凯旋的农人牧民们和马匹们都迎面拥来。我们就迎着那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双方都像多年老友一样互致问候,相互感受着教友之间的善良与美好。一路上,听说了在仲吾如地方已聚集了大约三几万人,他们分别来自藏北的那曲、藏东的昌都、藏南的林芝和山南,西部的阿里,来自拉萨一带的农民和城里人。全西藏的人都来了。我亲见有孝子从很远的地方背着年老的父亲一步步走到仲吾如,还有一位濒死者被用担架抬了来,我亲见他就死在了第二天的抛哇现场。他荣幸地在临终前接受了过于辉煌的葬礼,这对于他微不足道的一生来说未免奢侈。

    地势越走越高,灌木丛就越矮小,而两厢的山越发高大陡峭仰不可视。青灰的金属般的山体上有土黄的岁月流痕,如锈迹斑驳,愈显刚硬挺拔。夕阳照射于山尖,温和富丽。


  仲吾如地名是“野牦牛吼叫”的意思,极言谷深荒凉。而圣地总有圣迹,左右远近的四座山都为传说所累。例如左前方的那山被称为“噶举颇章”,意即噶举派的宫殿。居中的一山,名为多吉帕姆,猪头金刚亥母。她长坐于此,右腿曲左腿伸,丰硕漫长的左腿从山腰下 穿过抛哇会场一侧,直延伸到草坝子末端山涧水中。仲吾如寺就建在她的怀抱里。我们的营地,红、黄、紫三顶耀眼的尼龙帐篷就扎在她的左膝上。

  三百多年前,直贡堤寺高僧活佛仁钦平措在此间一小小山洞内修行,忽发奇想,怎么就首创了为活人灵魂开窍之举呢!藏传佛教教派众多,何以噶举派独钟此道,请格龙贡觉桑旦解释一下可以吗?

  ———各教派对于灵魂的说法不一,直贡噶举自有独到看法;我们向以宗师之一的罗珠的灵魂而灵魂,以堪金布德萨多的行为而行为;对于你们这些未入门道的俗人来说,我们对于灵魂的独到看法还是密而不宣为宜。

  4

  海拔约在四千五百米的仲吾如草坝子果然沸沸扬扬,由各色帐篷搭成的临时城镇晚炊弥漫。帐篷城自下方沟谷蔓延,上方触角伸向多吉帕姆巨大山体两侧狭谷地带德中河的两个上源。山坡路边的小叶杜鹃新近被砍斫或被连根拔去做了燃料,遍地厕所;人们汲水要穿越整个帐篷城去往上方洁净处。往年孤寂如世外的圣地,忽然间烦嚣凡俗不堪了。这样的活动,对于当地生态来说,是一种zai 难。好在并非年年举行,十二年后新发的枝条又已葱茏。

  我们在此一住三昼夜。每天凌晨,就有几个年轻僧人在紧挨着我们帐篷的小山梁上吹起法号,声音高高低低,若断若续,不时很响地敲一下锣。这时候,信徒们就都起身了。坝子中央大帐篷前的草地上迅速铺满了各种占位子用的座垫物品。占好位子后,人们纷纷启程按顺时针方向沿山路环绕右侧神山一周,这是每天的必修课。这件事情约费时四五个小时———他们健步如飞,如果是我,一天也转不下来。上午十点多,人们便陆续返回,各就各位端坐于会场。来自墨竹工卡全县及藏北的大约十七八座寺院的僧人及七八位活佛轮番来场内讲经,猩红色袈裟的方阵。每位活佛每天讲经的内容不同,我们弄到一份日程安排及所讲经文题目,苦于难以翻译。概括说来,都是劝人向善的和长寿之道的。例如,由根布活佛宣讲的《古如西瓦》(大约可译作《善相莲花生》)就是讲长寿之道的。经文冗长,大意是:人寿有长达六十岁、八十岁者,也有早夭者,盖由前世的因缘而定。如果前世曾杀生害命,此生寿命必然缩短;若得今生长寿并来世幸福,须做两件事情:其一为多行善事,赎命放生;其二为一心向佛,尤其要崇信次巴梅(无量寿佛)和莲花生,因为这二佛虽为二身,实为一个性质。

 夏季西藏,烈日灼灼。今年干旱,雨季姗姗来迟。草坝子上没有一株乔木可以聊避骄阳,晒得昏头胀脑也无以藏身。终于不耐的我们只好丢下摄像师在场地中央任他曝晒,撤回营地,撑开五彩伞做了遥观者。但干燥暑气仍从四面八方蒸腾扑面,白日永昼里,人们自太阳东升至夕阳西斜一直就一动不动。尤其令易于满足的人们喜出望外的是,往年需念经七日,直延至第八日即藏历六月十五日才进行的抛哇仪式,由于今年的特别安排,已将初八日、初十日都作为了转移灵魂的抛哇的日子。主持者由各寺活佛轮流。

  藏族人认为,人身上下共有九个孔窍(女性十二孔窍)。人死,灵魂倘从上部孔窍逸出,可往生三善趣,即六道轮回中的天、人、阿修罗;倘从下部孔窍逸出,则将沦入六道轮回中的三恶趣,也即地狱、饿鬼和畜生。而念诵经文的过程,正是逐一关闭全身孔窍,等待打开头顶天窗的过程。

  在莲花生佛诞日的初十这一天,我们怀着兴奋的、好奇的并掺杂着复杂种种的急切心情,等待了大半天,在五彩巨伞下密切关注着讲经场的动静。场地中央一大片猩红色的僧尼的几番集体诵经已毕;法号腿骨号的吹奏已毕;主持活佛的讲经说法也已毕。看看表,下午三时了。忽见场内骚动,摄像师孙亮拎了摄像机疲惫不堪地走来,方知不经意间已被开过了窍。忙问那一关键镜头是否已拍上,那一关键动作是如何进行的。孙亮说,在县干部的密切提示下,严阵以待很久,终于抢拍到手:不注意的话肯定忽略,因为活佛所吹三口气动作幅度并不大,且声音也很小,难怪你们没感觉,我在近距离内也……没感觉。

  后来我们在屏幕上反反复复地看过活佛的表情动作:他双目微闭,只用唇噗气三声,然后是一个长长的“唔———”了结。这一镜头之后,我们以蓝透了的天和浓白的云结束了名为《灵魂何往》那一集,结束语道:

  就这样,灵魂往生西天净土之路已被开通,一劳永逸地解决了灵魂的终极归宿,虽然还需要在世间周而复始地轮回转世,但在时空的彼岸,希望已经闪现。

  事后打听过,是否有当场晕倒者,人们满意地回答说,有的,有的。

  这一天的摸顶仪式从下午三时开始,直到晚七时。直贡噶举的摸顶仪式与别处不同,不是活佛端坐于宝座,使信徒排队依次自宝座前经过,接受活佛以手或以宝物法器的摸顶,而是让百姓们仍坐于原地,两位活佛在随员及铁棒la ma的陪同下,手持长寿宝瓶和达达彩箭,每次只解决最前面一排。受过加持的人们再到中心大帐中领取名为措的供物食品。宝瓶和彩箭不仅要触及数以几万计的脑袋,同时还要触及几乎每一人每只手中所举的以各色线绳及红布条缠起的“松退”吉祥绳。它们经活佛圣物触摸加持过了,尤其累经八次的加持,这些绒线布条便就被输入了神圣的信息,从而珍贵无比:系于脖颈,具有特别的护佑功能;馈赠乡邻亲友,则是上上佳品。
每天从事摸顶仪式的活佛很辛苦:从下午三时到黄昏的七时。

  5

  灵魂真正是一神秘而奇丽的字眼,以往总是诗意地看着它,不作它为一种实在,而今该确实地想一想它了。便就随时随地地询问,灵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它从何而来,又去往何方?

  被询问者,僧人、尼姑、老人们,都友善地笑起来了。

  ———僧人仁钦宁阿说,地、火、水、风四种元素形成世界和人体,灵魂也随之产生;待万象绝灭时,灵魂自然消亡;等到世界重新生成时,灵魂又将再生。

  ———灵魂无影无形,看不见摸不着,我们的谚语说,灵魂像风。

  ———按佛经说法,心、意、识(灵魂)三者,不过是三种不同的术语,其概念完全相同。心即意,意即识。有无灵魂?说它有,因为有五官的感觉;说没有,是找不到它的根。关键在于首先要理解透对心的概念,才能理解意和识,由此正确悟得空性。四种教派对此理解相同,只是某些修法、名词不同罢了。

  ———接受了抛哇的灵魂,未来将直接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德瓦坚”,在那儿,将由乌巴梅(无量光佛)接引。

  …………

  由此说来,这便是佛教净土宗的世界了。我无师自通地想到这一点,不免心生隋唐以来久存的疑惑:那么因果报应呢?难道作恶多端的歹徒来此抛了哇,也能脱胎换骨,往生西天吗?

  经说,向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净土宗又称阿弥陀宗,为一上圣下凡共修之道,或愚或智通行之法,下手易而成功高,用力少而得速效的捷径。经说,至心念阿弥陀一声,灭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又据说,藏传佛教中的“德瓦坚”(西方极乐界),只是佛界天国五极乐界中最低的一个层次。进入西方极乐界并非成佛,只不过是在佛的怀抱中能够毫无干扰地潜心修行而已,将来还要返回人间,传播教义,普度众生。只有成佛,是脱离轮回之道的最终的和惟一彻底的途径。

  抛哇现场,一位衣衫肮脏但气派高贵的来自藏北寺院的老尼姑,边用手指搅和玻璃罐中的糌粑糊糊,边悠悠地解答我的疑难:因果报应是绝对的。经历了抛哇并非一劳永逸,它只不过是给灵魂指明了一条向上的路径,能否到达西天,主要依据今生所为。

  我拿这一问题继续去烦人。连有学问的僧人也一时语塞,沉吟半晌方才说,抛哇也是学习,为灵魂照亮道路;因果报应是有的,但只要拜佛念经,虽然做过许多坏事,最终还是能往生西天的。

  但空行母康珠啦却认定,接受了抛哇就能洗清罪孽,纯净灵魂。她说,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远千里、历尽艰辛前来接受抛哇的原因。

 更多的人认为经抛哇者死后灵魂可免于下地狱,或者虽经地狱但可尽速通过,起到减刑作用不至于长期受苦。有人则认为抛哇的功能在于推荐灵魂,使它较之因果报应得到略好些的待遇。

  还有人认为,这些都是广告。

  可惜古往今来无一人能从西方极乐界归来,现身说法。

  6

  灵魂与无以穷尽的今生来世相关,这使我永远地感到新鲜并时常浮想联翩。我像祥林嫂一样不厌其烦地询问我所能询问的人以期明晰这一哲学。年轻僧人反诘说,你们汉族人把死人埋在地下,还要陪葬许多宝贝和生活用品,那是什么意思呢?

  我说,汉人也承认有灵魂。由于佛教的影响,也承认有来世,问题在于,我觉得不可思议:围绕这一问题的所有解释都是片断的,未成体系的,难以自圆其说的并且都是无可验证的。

  格龙贡觉桑旦最耐心,且试图同我认真探讨这一问题,就深入浅出、循循善诱地阐释轮回观念:“我们得承认,我们一般记不得自己八岁以前的往事,这说明人是有忘性的,对不对?但忘记了它不等于往事的不存在。人是有前世的,只不过我们把它忘记了而已;至于来世,正像我们很难得知明天或明年我们将做什么一样,对于来世我们就一无所知了。我这样解答你的疑问不知你是否以为然,如果不同意的话可以反驳;总之是可以讨论的。”

  格龙说完,静待我的回答。面对对方期许的目光,不胜惊奇的我脑海顿感一片空白。我无言以对。双方的游戏规则不同,思路径庭。不仅如此,后来不论怎样沉思冥想,也还是无言以对。我思想僵直,不能讨论。

  7

  其实格龙贡觉桑旦大可不必与我认真探讨———轮回观念这一藏地、汉地的舶来品,早在很久以前的古印度吠陀时代就已形成,且是释迦牟尼创立佛教的根本所在:这位伟大的佛陀觉者根深蒂固地接受了他所身处的社会中有关人生即苦、无限轮回的观念,佛教的最高理想正在于休止这种无穷尽的循环往复从而达到涅槃寂静。格外急切的人还异想天开地创造了诸如密宗、净土宗之类即身成佛的方便法门。

  然而成佛之后又怎样了呢?

  释迦牟尼在世时,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始终语焉不详,如是佛界乐土及生存其上者的状态终是迷茫。同时通往彼处之道歧路纷繁,各家各派之论众说纷纭,令人无所适从。

  直鲁噶举之后的几个月中,我因拍片遍访了西藏中部地区。灵魂问题困扰了我,凡遇智者高人,必追问其对于灵魂的看法,却无法查询本土灵魂观念的原貌:大同小异的说法来自佛教。但各教派的解释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殊途可以同归。其中以居住于直贡堤寺山下村庄的还俗僧人贡觉培杰的交谈最为通俗生动。

 问:它出现于何时,它来自哪里,它是什么样子,它居于哪一部位?

  答:灵魂生成于生灵出现之时。生灵并非神造,生灵与神共生。生灵的存在说明灵魂的存在:一块肉不会动,一块骨头不会动,有了灵魂骨肉才会动。父精母血形成胎气,灵魂附着才成其为人。灵魂像气,也像风,实际存在而无形。心即灵魂,灵魂即心。它居于心脏部位,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如六门,灵魂居于六门之间。现代科学认为大脑支配行动,宗教认为灵魂支配大脑,再由大脑支配行动。例如,你从拉萨来,你马上可以想象拉萨,即是灵魂在支配思想。

  问:灵魂为何隐瞒前世呢?

  答:由于我们宗教造诣不够,所以我们不知自己的前世。我们今世为人,只说明前世积了一些德而已。众佛悉知自己的前世,成了佛即无所不知。

  问:灵魂有性别属性吗,有智力的或职业兴趣方面的遗传吗?

  答:经书上并无灵魂性别的记载。今生怎样看前世,来世怎样看今生。转世为男或转世为女是因果报应的结果。一般说来,投生为男身要好一些,投生为女身要差一些;但无论男女,转世为人总是好的,是你的造化。转世不存在职业遗传问题,你今生写作,来世未必与文学有关。

  问:成佛之后灵魂怎样了呢?佛是怎样生活的?

  答:那时候,灵魂就停止了转世,再不会投生到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去了。成佛是我们的最高愿望。但我现在没成佛,就不知佛一天都在干什么。他们总不会下地干活吧!

  8

  这个扰人的问题肯定烦恼着全世界的人,所以从现代原始部落直到西方文明社会的全世界的宗教都必须对此做出解释和安排。不同的只是,诸如ji 督教yi si  lan教的灵魂,是个体所有的灵魂。它们与生俱来,当肉体消失,它们便或天堂或地狱,直到世界**,面对上帝的最后审判。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它们理所当然地拥有了惟一的和不再的感觉。

  而佛教世界里的每一灵魂,则是以往和未来不计其数生命体所共同拥有的灵魂。它已经并还要拥有不计其数的生命和人生。所以佛教徒们富裕的只是在时间方面。

  对于有机会选择宗教信仰的人来说,是否同时在选择灵魂的属性和归宿。

  长劫轮回,人生大梦。拿佛教观念看待我自己,首先提出的问题居然是———我是谁?

  我和我的灵魂———不对,是暂栖于我身的这一灵魂———也不对,或者说,灵与肉,究竟谁是我,是那个叫作马丽华的人,我是谁呢?

这个灵魂,不仅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人身(或男或女,好人坏人,各行各业,各种面孔,重复地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爱恋过和仇恨过成千累万的别的灵魂),也一定做过牛马、野兽、虫豸、苍蝇蚊子小昆虫之类,做过无痛苦的神,易怒的阿修罗,受过地狱的熬煎。也许还有宿仇未报,前缘未了———谁知道呢!我只是这个灵魂无边际生命流中的一点幻像,转瞬即逝;是这个灵魂无数次存在状态过程的阶段之一;是这个灵魂无穷无尽生命之链上小小一链环———

  这条链可真长啊!

  让我说及佛教的时间观。假如灵魂与世界共生,让我们来计算一下,暂栖我身,或者说,我当下正使用的这个灵魂,它到底有多大年纪了。

  世界也在生死轮回之中。每一番轮回为大劫,大劫中又分为成(生成)、住(安住)、坏(破坏)、灭(毁灭)四中劫;每一中劫由二十小劫组成,每一小劫的时间是以世界生成时的人寿最高数的八万四千岁以每隔百年递减一岁的节奏减至人寿最低数的十岁,以后复又以同样的幅度由十岁增至八万四千岁……

  这是一个难以遥想追忆的天文数字。我费神地计算不出我之灵魂的高寿,无法得知它所经历的生命流变,它所经历的生命与在下的我有什么关系,对于我及遥遥来世的作用和影响,哪些债务是前世所遗,或,我正在享用的福泽中哪些并非现世现报———这一切谁能告诉我,我如何能得知!真希望有高人指点迷津:我的前世、前前世以及来世复来世。

  不过,也许最可怖的倒在于:有人洞悉并告知说,你今后百世将如何。

  不免忧虑地想到,经历了如此如此漫长的岁月,如此如此众多的生命,这一灵魂还能完好如初吗?抑或是,它已被打磨得珠圆玉润光可鉴人,还是创痕累累,充满使用痕迹?

  尤其是,此生不肯安分,必定是此一灵魂使然。看起来,想要改变也难———它早已被规定。

  9

  灵魂像风。

  灵魂如歌。

  灵魂疲惫不堪。

  灵魂无处逃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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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5




                          在哲蚌寺看晒佛


                                        于 坚


  俗人到西藏去是要有缘分的,那是海拔平均在四千米左右的地区,要冒生命危险。而到了西藏,要看到一年一次的晒佛更要有缘分。即使到了西藏,也遇到了晒佛,也未必就与佛有缘。晒佛的日子不会在报纸登广告,这事已经搞了千百年,当地的人都知道。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就不会知道。

  和我同去的一个电视小组,整天在拉萨采访,却没有人告诉他们晒佛的事,在西藏人看来,这是一件太阳到一定时刻必要升起来的事,没有必要特别地告诉人。这个小组没有拍到晒佛,是因为他们凡事都要“知道”。所以老是不知道。我也问,我觉得在西藏这样的地方,一个俗人还是保持一种问的身份,不知道为好。但问也有两种,一种是问“什么”,一种是问“如何”。像“为什么要晒佛”这样的问题,其实是不会得到回答的。我的问是关于“如何”的,是问路,而不是问道。我问,如何才能到哲蚌寺去?于是我得到了回答。即便我今天写晒佛的事,也不是要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描述途中所见。即使知道了晒佛的日子,也不表明你就有缘分,和我一起问路的几个同事,其中有两人,一个在晒佛的前一天,接到家里的长途电话,说他的父亲病危,他只好当天乘飞机回去了。另一人则连夜闹肚子,直闹得浑身虚脱,在黎明前送到医院去了。在西藏这样的地方,有些事你不能不相信。这种事你也许会觉得不过是偶然,但如果你是在一个海拔四千米的地区,一个人人都信神的地区,又是一年一次的盛事,你也许就会相信一切都有神在安排了。

  1994年8月9日凌晨5点我在拉萨的一家旅店里起床,在一片漆黑中混入一群人,跟着走。这是一群浑身散发着酥油味、沉默不语的人。在黑暗中,我闻着他们,跟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去。那个方向是北方还是南方我不知道,周围充满很重的脚步声,听得出来有很多的人从不同的方向在汇集到一个方向。我的脚在动,并逐渐吃力,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平地,上了山。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已可隐约看出一些石头一样的黑色背脊。山不陡,但海拔在一厘米一厘米地升高,我呼吸急促,肝部不适。走几步就要停一阵,我最先跟随的那些人早已弃我而前,但同样的气味又成为我的向导,我看不清是谁在引领我,我只知道是一种混杂着酥油味、羊皮味、汗味的气体在引领我。但随着山的升高,光也开始彰显被黑暗所遮蔽的事物和动物。我渐渐看出,我已置身于一座石头山的中部,在南方大约四五公里的地方,圣城拉萨正在从黑暗中上升。拉萨河呈现为一条银色的光线,环绕在拉萨的腰部。人们已经汇合在一条通往山顶的黄土宽道上,大道的两旁,不时可见盘腿而坐的香客,有人在他们的面前投下钱币。也有人在大道中央兜售柏叶、哈达。人群越来越清楚,从1个月的婴儿到90岁的老人都有。有藏族人,有僧人,也有汉人和外国人。天明亮了,是蓝天,我已置身高处,抵达哲蚌寺的门外。向下看看,哦,这么高,如果是在白天上来,我恐怕走两步就要歇一回,在半山就要躺下。黑暗可说是一种精神力量,它掩盖具体的事实,让人在幻觉中征服了许多他在事实中无法征服的东西。

   晒佛是在哲蚌寺外边的另一座朝向东方的山上进行,人们绕过哲蚌寺,向那里集合。路上到处都有正在燃烧的柏叶,它的烟雾很好地创造了一种虔诚的气氛。但也呛得许多人咳嗽不止。我的肺像要撕裂一样,但我不能停下来喘气,因为行人都已经拥挤在一条狭窄的山道上,只能向前走,而不能停下或后退了。终于到了将要晒佛的那山上,那是一座巨石垒垒的山,山是灰黄 se的,石头是灰白色的。有许多石头上刻了彩色的经文。只见山坡上支着一个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铁架子,那就是用来晒佛的。到达的人都在忙着找地方安顿自己,都要找那种既能清楚地看见佛像,而又舒适安全的所在,这样的所在很快就被占领完毕。后来的人仅有立足之地。天大亮时已有数万人聚集在山谷中。更多的人则聚拢在铁架下面,要挤到那里是很困难了。人们在等待晒佛的时刻到来,一开始等待,不动,有了说的力气,先前在路上的沉默就打破了。人们开始说话,藏语、汉语、英语交响回旋,互相不懂,但意义是相同的。这时候的氛围有些像是一个在内地司空见惯的群众大会,但没有主席台,也没有标语。有一个高音喇叭在响,不是播送革命歌曲,而是一个讲藏语的人在指挥什么。等待也不是等待什么要人,而是等待太阳。那时才7点钟左右,太阳要8点左右才能越过群山,把光打到这座山上。

  东方的天空已经呈现为金色,山谷里忽然响起了法号的声音,万头攒动,都在寻找那声音的起源。恍惚之间,我只觉得那声音是金光灿烂的,犹如狮子在吼叫。终于发现了声源之所在,一幅橘黄 se的长幡在半山飘动着,下面是一排裹着红色袍子的僧人,秃顶浮在光辉之中。他们约四五十人,挑着一个很重的长卷在人群中蛇游而过。我看不出那是什么,我猜想那必是佛像了。

  到了那铁架子上面,僧人们一齐呐喊,顿时,那长卷迅即沿着铁架子从上向下滚开去,白花花的一片,立即使山坡亮起了一大块。稍顷,几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拴住那层覆盖在佛像之上的白布,徐徐向上拉,“哇”,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叹,一幅五彩斑斓的佛像缓缓地显现了。先是胸部,然后到脖子、嘴巴、鼻子、眼睛额头,最后,整个佛都呈现出来了。当佛像完全显现,太阳也刚好就升上东方的山顶,把佛像整个地照亮了。整个的过程不过20分钟,操作得相当准确、精确。没有任何多余的程序,没有任何象征性的东西。晒佛就是佛像和晒的操作,如果这个动作有何象征的话,我想它是在看的人们的心里。

  这是一幅用彩色丝绸织成的巨大的释迦牟尼像,辉煌无比。人们必须离开它很远才能完全看清楚它,在它附近的人,只能看到它的局部。当佛像呈现之际,人群是一片静默,许多人张大了嘴巴,伸长了脖子。当一个人在那时一看见,他就会立即被光辉笼罩,他就会感动,无论他是否信仰。这佛像展开在高山之间,在十几公里外的地方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它令我想到克里斯托的大地艺术,颇具后现代的效果。劳森伯之所以要到西藏来办展览,恐怕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精神活动一旦达于极至,它必然呈现“后”的特征,呈现为行动、波普。自古以来,宗教就是艺术最伟大的守护者,它强迫艺术在它特定的精神轨道中运行,在这种轨道中,艺术再也找不到比宗教更完全的保护神了。我早就在山上找好了位置,我是俗人,我找的位置是为了拍照片。我原来想好好把整个晒佛的过程看完,但心中俗念太多,看一会,又东张西望一阵,结果,佛的眼睛呈现的一刹那,我没有看见,人虽来了,也是没有缘分的人。

   当佛像完全展开之后,人们就纷纷涌上去,朝佛像献哈达、钱币,这些东西一会儿就在佛像的四周堆积起来。僧人们沿着佛像的边沿站着,把佛像的边翻起来,让人们用头去拱,用手去摸。许多人拱过摸过,还呆若木鸡地站在佛像旁不动,双掌合拢,微闭双目,念念有词。或一群,或一个,形成了一组组充满神性的雕塑。后面的人群又不安地往前涌,把这些已如了愿的雕塑冲走了。赞美的声音响成一片,佛光把周围的人们映衬得鲜明无比。

  那时阳光已完全统治了山谷,天空中不时飞过一些秃鹫,本色是黑色的凶鸟,也被阳光和佛光映照成了五彩的神鸟。抚摸过佛像的人们四散在山谷中,或席地而坐,饮酒弹琴;或闻歌起舞,或闭目诵经。la ma们则四处游走,看朝佛的人们的新奇生动之处。整个山谷犹如古代的大地,处于人神同乐的场景中。

  我再无心思照相,我分不出哪是属于神的世界,哪是属于佛的世界。我看那个被晒的巨人,分明是一脸沉浸于世俗的阳光之中的样子。我看那些西藏人、汉人、外国人,一个个都是神性翼翼、欲仙欲痴的样子。忽然旁边那个架着高音喇叭的小棚子前人声鼎沸,挤过去看,只见有三个金发碧眼的老外被一群红色的僧侣围在中间,他们一男二女,男的扛着一把小提琴。一个气度不凡的la ma将麦克风递给他们,那个男的就拉起了小提琴,那两个女的就应和着唱起歌来,声音是教堂唱诗班式的,唱的大约是赞美上帝和永生的歌。

  在山谷的另一处,一个披着羊皮、脸颊如炭、目光炯炯的康巴人在一片草地之间自弹自唱,他风尘仆仆,想必在数小时前还在山地和草原上奔走。他的歌声清朗辽阔,想必来自那种无边无际的地方。如果从神而不是从世俗的审美原则来看,那么我要说这人是一个美男子。在他身上蕴藏着原始的生殖力、劳动力和创造力。他令我想到希腊。人们共同地直觉到这人的歌声不同凡响,纷纷把耳朵移植过来,在歌手的脚前,不一会就堆起了一座钱币聚集成的小山。

  更多的人在看过晒佛之后,就到哲蚌寺去拜佛。有无数的道路通向哲蚌寺,这个没有围墙的寺院是西藏最伟大的寺院之一。从未有一座寺院像西藏的寺院这样吸引过我,它们几乎全都无一例外地令人着迷。当我进入它之际,简直是晕头转向,我完全无法把握它的结构。它是依据一些我完全陌生的原则建立起来的,它没有山墙、一天门、二天门一类的东西。这些寺院是不设防的,开放的,你可以找到很多进入它的道路,这些寺院与其说是一个院,不如说它们是一座座神的城堡。它们全都高踞山冈,散发着中世纪以来的色泽和光芒。它们庞大无比,犹如迷宫,难以穷尽。它们并不严格地区分神殿和修行者居住的区域,神殿和la ma的寓所混杂而建,神和人是同居的、亲密的关系。建筑全是用石头,乍看上去这些石头全是清一色的,但你仔细看时,会发现那些石头作为不同建筑的组成部分,其颜色在光辉中呈现出不同色调,从白到黑,从灰调子到黄调子,其中还有许多层次的过渡色。那些过渡色厚重无比,犹如来自一只16世纪佛罗伦萨的油画调色盘。在这些古代的石头墙壁的高处,有一些排列整齐的镶着黑框的窗子,这些窗子似乎是通向巨人灵魂深处的入口,神秘莫测。墙和墙之间的道路相当狭窄,有的仅容一人通过。当你一个人在这些废墟似的墙壁之间穿行,那感觉是行走在神的手指经络之间。而头上是西藏蓝得恐怖狰狞的天空,你忽然想到,这是世界上最蓝的天了,没有比它更蓝的了。


  当你抵达一座辉煌的神庙之前,周围的建筑并没有什么暗示,在那些幽暗、狭窄的灰色石头墙壁之间走着走着,转眼之间,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就出现了。我进入这些不知名的神殿,仿佛在那些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幽暗、烛光和无所不在的酥油味之间,心中充满的是恐惧和兴奋,我忍不住想下跪、叩首;想许愿,想求这些不同凡响的神保佑我从此闲着吃喝玩乐;离神位这么近,内心却全是最世俗的念头。在日常人生中远离神的人们看来,神是一种现世的存在,它司掌着对善与恶的审判,并且它就住在神庙里。在神庙以外的地方,人可以对神不恭不敬,在神庙里他就得诚惶诚恐,他对此地是又怕又想,他们对神的了解无非来自幼时的道听途说罢了,他们凭着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传说相信,到这里来,就像吃补品一样,会有某种好处。而他们一生中又恰恰难得有几回到神殿里来(何况还是西藏的神殿),平时也不会读有关的书,对宗教方面的一套规矩、操作方式也是略知一二。因此一个俗人在神庙里的心态是既恐惧害怕又万念俱生;他一方面处处小心,惟恐动作不周得罪了神祇;又懵懵懂懂,面对那么多或慈悲、或狰狞的神像,不知道拜哪一个好,不知道磕几个头才对,只好摹仿别人。另一方面又要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几个最关键的大愿:一叩首,保佑我发财;二叩首,保佑我老婆;三叩首,保佑我生儿子……说不定出了庙门,就烦恼皆空,只消去享荣华富贵去了。这等俗人由于心理负担太重,所以往往从庙门出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并且还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得安宁,因为他又要想,是不是许错了,头磕多了等等。我是彻底的俗人,一分钟也不想成仙,哪怕放着面前有仙人指路也不想成仙。在一阵由于遗传的惯性所致的动摇之后,我终于克制了想磕头许愿的骚动,在神殿里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起来,抬起头来细看,才看出那些个坐在神座上的全是人模人样,只是少了人的生动,我说不出它们是好看还是难看,它们不动,我就无法用词语来区分或描述它们。

  我惟一可以与神殿交流的方式就是抚摸。我发现所有的西藏人都在抚摸,只要是人的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都被抚摸得光滑发亮。人们用手去抚摸神的脚、饰物;抚摸那些来自过去时代的历史;来自西藏各地,来自印度、尼泊尔的黄金、宝石。抚摸墙壁、布、丝绸、柱子、门、门环,跪下来亲吻门槛。人们的手上粘满酥油,弄得整个殿内,位于人的高度范围内的什物都油腻腻的。这些抚摸者与我们不同,他们的抚摸是一种日常行为,他们在神位前抚摸,不在神位前的时候也在抚摸。我曾在拉萨看到过这些抚摸者,他们从早到晚,每一天都在对着大昭寺做五体投地的叩拜,这是一种很需功夫的体操式的运动。我曾摹仿着做了几个,弄得我双膝和腹肌生疼了几天。他们每一个都一丝不苟地做,甚至还有专门的叩拜工具。经年累月,地上的石板竟被手磨出了深深的槽。我见到许多衣着褴褛的香客,靠乞讨度日,但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却价值上万,卖掉一颗,就足以令他们过上俗人们在神位前所乞求的那种生活。而据说,那些价值惊人的珠宝,仅仅是为了有一天“扑通”一声扔到神湖羊卓庸湖里去,献给神。这些抚摸者对于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是陌生的一族,是不可言说的。


  在神殿里,人们的关心全在神位上。艺术珍品、不朽的壁画默默无闻隐身于黑暗中,无人注意。这些伟大的作品仍然是神的工具,而不是展览品。这是一个卢浮宫之前的卢浮宫。我是俗人,我把神当雕塑看,把神殿当卢浮宫看。我于是在那些幽暗的殿堂的更暗之处,饱览了米开朗琪罗式的造型、波提切利式的春天、清明上河图式的人生、达利或波依斯式的超现实、马蒂斯或康定斯基式的色彩狂欢。在这些伟大的神庙里,我感知到西藏的智慧,作为历史也作为现场的那些与永恒有关的智慧,这种智慧甚至比神更永恒,因为神也是它们所创造的。

  在哲蚌寺,许多神殿隐藏在迷宫式的建筑之间,我只能涉足其中的几个。并且,对它们,我永远也无法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出了哲蚌寺,在中午的阳光中,尾随着那些引领我到哲蚌寺来的人们走下山冈,山冈开阔而平坦,来的时候想象它艰险曲折,现在才走在它的真相中。来的时候人们全循着一定的路线,为的是不绕路,易行。现在人们却自由地创造了无数的道路。那佛像仍然在高处展开着,慈悲无比,我再次回头看它,我想如果从它所在的高度看我们这些在太阳的照耀下从四面八方向山冈下走去的人,也许会像是一些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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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 26


                       十六万片礼佛心

                                                                                               
                                    葛兆光



    通常,人都以为“庵”是尼姑居处,其实这是一个误解,《释氏要览》卷上说:“草为圆屋曰庵……西天僧俗修行多居庵”,原来它就是圆形草屋,是僧人修行之地,并不分僧、尼,男、女。通度寺瑞云庵就是和尚住所,当然它早已不是简陋的圆形草屋,而是依山傍水秀雅幽静的庄严禅刹了。在韩国,提起通度寺瑞云庵,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大大有名的佛门胜地。

  1993年1月12日,由釜山大学中文系康寔镇教授、汉文系李晋吾教授陪同驱车前往通度寺瑞云庵,住持性坂大师恰好有事外出,令其弟子大眼法师接待我们。在一间洁净的禅室席地而坐,大眼法师便令侍者上茶。好几天没有喝到中国式的绿茶了(韩国饮茶多为人参茶,五味子茶,松子茶,与中国茶大不同,对于我这个喝惯绿茶的人来说实在是一件苦不堪言的事),看到侍者在一旁煮水斟茶,心中大喜;待得端上茶来,忙不迭一口吞下,直好似猪八戒吃人参果,没品出味来;茶到二巡,方才细细品尝,发现此茶汤色碧青,饮时齿牙生香,绝不亚于中国绿茶。抬头环顾四壁,壁上正写着一幅字:“闲时细论文章事,静处慢品功夫茶”,想到方才车过山门时路旁小店,也叫做“禅茶室”,心想原来佛门吃茶,无论中韩,大概都一直是啜绿茶,只是“绿泥小火炉”换了“电热开水壶”,少了几分古朴闲适而已。不过这也无妨,大眼法师禅室中,电灯电话电钟电脑一应齐全外加一尊敦实厚重的保险柜,与拙朴的木屋墙上的条幅地上的蒲团也照样相映成趣,佛门原来不必固步自封画地为牢。

  通度寺瑞云庵最出名的,以前是寺庵本身。通度寺又称灵鹫山通度寺,是海东三大寺之一,据说有十二支院六十五末寺,始建于新罗善德王?迥辏?46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1592年)被毁,后由松云惟政重建,依然保存着一千三百年前的旧制。它不像大多数寺院那样以山门、放生池、大雄宝殿、法堂为中轴,而是依山而建,因地制宜而错落有致,尤其可贵的是它绝不妄加整饬胡乱涂漆,而只是细细保护不使损坏,所以诸如“开山祖堂”、“灵山殿”等虽漆色剥落尽现木纹,却别具古朴韵味,比起中国一些翻修得金碧辉煌的寺院,仿佛有“真古董”与“赝古董”之别,虽然中国那些寺院可能来头还更古老。

  现在通度寺瑞云庵出名的东西,又添了一件,这就是性坂大师主持下烧制的“十六万陶瓷大藏经”。我们访问瑞云庵时,正值这个大工程完工不久,祝贺十六万陶瓷大藏经造成道场的横幅还悬挂在千佛堂前。所谓“十六万陶瓷大藏经”就是将高丽藏经一页一页烧制在大约一尺宽一尺五寸长的陶瓷板上。大眼法师拿起放在禅室中的一块陶板给我们看,是《大般若经》卷五的一页,板面字迹清晰,光滑如玉。他领我们参观了一下制作陶板的工作间和禅室后面的窑址,烧制陶瓷的土窑极其简陋。我二十多年前曾烧过砖瓦,那砖瓦窑似乎比这土窑还讲究得多,真不敢相信这十六万块精美玉润的陶瓷大藏经是在这么简陋的条件下制成的。有同行者不解地问:“这陶瓷大藏经既不便于阅读,又容易摔碎,烧它有什么用?”大眼法师微微一笑,答得巧妙:“若是有意摔碎,何物不毁?若是有心保存,何物不存?”同行的清华大学胡显章教授出身理工,接口说道:“现在的全息激光技术,可以在摔碎的任何一片碎片中保存全部立体映像。”听得此话,我心中若有所悟,不由想道:“正是正是!经云:‘师子虽有生灭,金体本无增减’,又云‘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玻璃镜中照影,应物现形,碎碎在地,分身百千,每一块碎玻璃中也有一影,现百千形。”大眼法师似看出我心中所想,微微颔首,又道:“十六万张,张张烧制不易,若要速成,何不机械制作?若怕毁坏,何不铜铸铅制?经义本在人心头,烧制陶瓷大藏经,千辛万苦,只为礼敬佛法的一片诚心。”听了这番话,我很感动。我想,性坂大师立宏愿造成这十六万陶瓷大藏经,非为复制,非为保存,只是以艰巨工程的旷日持久来凸显佛门弟子坚忍不拔的礼佛之心,所以十六万张中,张张蕴含一份礼佛尊法之意。千百劫后,纵然陶瓷化身亿万,这份心意亦会随之化身万亿。
没有见到性坂大师,实在很遗憾。据说大师于二十年前曾预见韩中势必再度携手成为睦邻,故而出资千万资助韩国汉学界出版论集,实为明心慧眼的智者。看到十六万陶瓷大藏经,聆听大眼法师一番议论,又觉不枉此行,那一盏沁人心肺的茶汁和几句醍醐灌顶的妙论都让人回味无穷。海东佛门多高僧,我访韩前曾胡诌两句曰:“祖堂尚存海印寺,中土犹忆无相禅。”“祖堂”指五代成书的《祖堂集》,此书早已在中国失传,世间惟存一部在韩国迦耶山海印寺;“无相”指唐代净众禅大师金和尚,他是新罗僧人,实为蜀中净众禅最出色的代表。现在想来,用这两句来形容性坂大师及其造十六万陶瓷大藏经的事迹,倒也贴切,只是时间太匆匆,没来得及写出来,离开瑞云庵后,才觉得有些许遗憾。

  近午时分,离开通度寺,车过山门。回头望去,瑞云庵早已掩没在碧山之中,隐隐约约几声继续钟声,也在重山阻隔和汽车轰响中变得若有若无。

 
                                                 
                        汉语中的梵音


                                         李敬泽

  《长阿含经》为《四阿含》之一种。后秦弘始十四年至十五年(公元412-413年),由罽宾(今阿富汗南部、克什米尔)僧人佛陀耶舍诵出,凉州僧人竺佛念译为汉文,道士道含笔录。

  2002年,在去云南中甸的飞机上,我读《长阿含》,见晚年的释迦牟尼为肉身所苦,他说:“吾患背痛”,他独自坐在一棵树下,这时,一个名叫波旬的妖魔蹦出来叫嚣:“佛意无欲,可般涅槃,今正是时,宜速灭度。”

  佛说:“止!止!波旬!佛自知时不久住也,是后三月,于本生处拘尸那竭,娑罗园双树间,当取灭度。”于是,“魔即念:佛不虚言,今必灭度。欢喜踊跃,忽然不见”。

  ———我忽然觉得,此时的佛是软弱的,那是类似于受难的耶稣的软弱。释迦或者耶稣,宗教创立者包容和承担着人类的软弱。

  “止!止!波旬!”这是佛的声音吗?翻成现代汉语,那个名叫释迦的老人也许正说:“且慢,别急……”他的声音是慈祥的、宽容的、疲惫的?

  《四阿含》是声音的奇迹。佛陀入灭后,弟子迦叶在灵鹫山召集五百罗汉共同编订释迦训诲,编订的方式今日看来匪夷所思:先由侍佛二十五年的弟子阿难诵出释迦一段言行,迦叶提出质询,阿难答出相关的时间地点、前因后果,最后众人合诵,确认无争议、无讹误,遂定为一经,如此形成了汉语译文长逾百万言的《四阿含》。

  也就是说,整个过程不立文字,佛之言阿难听了,阿难之言众人诵之、传之,神圣的经文存于声音之中、口耳之间,存于记忆,存于心。

  ———文明的普遍趋向是对声音越来越不信任,声音是风,是水,是红尘,是身体,是人类生活中比较嘈杂、比较混乱的部分,是世俗和大众,相比之下,书写是浮出海面的礁石,它稳固、超越,更像“真理”。人类曾力图以字迹覆盖声音,黄仁宇写《万历十五年》,主要困难之一是听不到明朝的“声音”,他不知那时的人怎样说话,他意识到,落在书面上的一切已远离人的身体和人的心。

  然而,在文明的上游,几个人安详地发出声音,释迦、孔子、苏格拉底、耶稣,他们说出真理,他们坦然地以转瞬即逝的方式呈现永恒。他们何以如此?他们是绝对的天真还是绝对的悲凉?难道正是由于声音之脆弱、微渺,他们成为了人类的伟大导师?

  天花乱坠。读《长阿含》,遥想当日我佛说法,必是绚烂、壮美。即使是家常情景,只要释迦开口,你一定会目眩神移。如果释迦和耶稣坐在一起,耶稣就是个寡言的木匠,而孔子或苏格拉底则是简朴的夫子,释迦也许是其中最具神性光芒的一位,他曾是王子,他的声音中有浩大的富丽,是无穷无尽、汹涌澎湃的繁华。

 ———可以想象,一千几百年前的中国人将为之迷醉。两汉是黑色的、白色的、黄 se的,雄浑,然而单调,想起汉代、想起三国,你肯定不会想到“缤纷”、“丰饶”、“繁复”,佛经的传入不仅是宗教事件,还是一个审美事件,热带的思维、感性和想象如暖湿气流灌注我们的心灵。

  我一向认为印度人是最啰嗦、最烦琐的民族,多年前读佛经,总是惊叹于他们可以在一个点上纹丝不动而任由言语四外蔓延,他们是能指游戏的高手,他们要用八万四千只狗去追一只兔子,他们的耐心举世无双,你会感到,那经文无论是被书写还是被念诵,书写和念诵行为本身就是对“永恒”的模仿。

  《长阿含》是佛教原始经文,比较而言,它本色、质朴,但读它依然需要耐心。我在中甸读完了《长阿含》,但我一再自问,为什么读它?它对我有何意义?

  没什么意义。我不是佛教徒,我迷恋世间苦。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倾慕释迦庄严而安详的语调,那种梦幻气质,那种博尔赫斯式的玄思,当然,准确合理的说法是,博尔赫斯有释迦式的玄思。在《阇尼沙经第四》中,关于“摩揭国人命终生处”,整个叙述隐含着令人晕眩的时间回环,你越往下看,越找不到逻辑上和时间上的起点和终点,一切都是在终结之处开始,或者说此时的一切都已经发生……

  但这终究是遥远的,与我无关。远处是大雨中的中甸草原,这里已经正式改名为“香格里拉”,一个西方人的梦境覆盖和篡改了这座高原古城。

  我听到一个长须飘拂的僧人正流水般咏唱,他的面容就像电视新闻里阿富汗群山间的老者,他的音调低沉悠长,但我想起印度电影里热烈的歌曲,我一直觉得印度的语言最具音乐性,在我的想象中,印度人说话就像唱歌一样。

  佛陀耶舍在背诵,他的声音通过另一个人变成另一种声音,第三个人让这声音落在纸面上。这个场面令人震撼,也令人惶惑。佛陀耶舍的声音是千年以前那个人或佛的回声吗?对此我们如何确证?而当这声音转为汉语、落为汉字时,什么留下了,什么消失了?留下的一切在什么程度和什么意义上改变了我们的语言?

  ———想想是有趣的,当我们使用“思维”、“觉悟”、“成就”、“欢喜”等等无数词语时,公元前六百年北印度的阳光、树叶上的露珠、吹拂衣带的风、一个人的微笑,也许一切都隐秘地留存于我们的声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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