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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记一辈子的恩人,宗月大师略传

老舍记一辈子的恩人,宗月大师略传


悟性法师

  我二师兄宗月和尚,北京世家,俗姓刘名寿绵,满族。先人做过越海大员,家产富有,其家产房即占西直门大街一半。他家世居西直门内。他为人心地善良,好施舍,济困救贫,广办粥厂,舍棉衣、钱财、棺木,办义学,是远近闻名的一位慈善家,人称刘善人……

  他做过的好事无计其数。圆寂后出殡时,半个京城的贫民,自动走上街头为他送葬。他们都是受过他恩惠的百姓。此景成为沦陷的北京城内一椿盛事……

  高僧宗月和尚圆寂的消息传到重庆后,老舍先生于民国三十年(公元1942年1月),发表著名的悼文《宗月大师》。称宗月大师为大恩人,表示要永远追随他向善。文章说:“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永远想不到帮助人会有什么乐趣和意义。他是不是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极相似的。我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象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的手去入私塾那样。” …… …… 《散金碎玉集·悟性法师》

  宗月大师

  老舍

  在我小的时侯,我因家贫而身体很弱。我九岁才入学。因家贫体弱,母亲有时侯想我去上学,又怕人家的期侮,更因交不上学费,所以一直到九岁我还不识一个字。说不定,我会一辈子也得不到读书的机会。因为母亲虽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是每月三四吊钱的学费,实在让她为难。母亲是最喜面的人。她迟疑不决,光阴又不等人,荒来荒去,我也许就长到十多岁了。一个十多岁的贫而不识字的孩子,很自然的去作个小买卖——弄个小筐,卖些花生、煮碗豆或樱桃什么的。要不然就是去学徒。母亲很爱我,但是假若我能去作学徒,或提蓝沿街卖樱桃而每天赚几百钱,她或者就不会坚决反对。穷困比爱心更有力量。

  有一天刘大叔偶然来了。我说“偶然的”,因为他不常来看我们。他是个极富的人,尽管他心中并无贫富之别,可是他的财富使他终日不得闲,几乎没有工夫看穷朋友。一进门,他看见了我。“孩子几岁了?上学没有?”他问我的母亲。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在酒后,他常以学喊俞振庭的《金钱钓》自傲)他的衣服是那么华丽,他的眼前是那么亮,他的脸和手是那么白嫩肥胖,使我感到我大概是犯了什么罪。我们的小屋,破桌凳,土炕,几乎禁不住他的声音的震动。等我母亲回答完,刘大叔马上决定:“明天早上我来,带他上学,学钱、书籍,大姐你都不必管!”我的心跳起多高,谁知道上学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二天,我象一条不体面的小狗似的,随着这位阔人去入学。学校是一家改良私塾,在离我的家有半里地的一座道士土庙里。庙不甚大,而充满了各种气味:一进山门先有一股大烟味,紧跟着便是糖精味。(有一家熬制粮块的作坊)再往里,是厕所味,与别的臭味。学校是在大殿里。大殿两旁都是用黄布挡着,供桌上摆着孔圣人的牌位。学生都面朝西坐着,一共有三十来人。西墙壁上有一块黑板——这是“改良”私塾。老师姓李,一位极死板而极有爱心的中年人。刘大叔和李老师“嚷”了一顿,而后教我拜圣人及老师。老师给了我一本《地球韵言》和一本《三字经》。我于是,就变成了学生。

  自从作了学生以后,我时常的到刘大叔的家中去,他的宅子有两个院子,院中几十间房屋都是出廊的。院后,还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宅子的左右前后全是他的房屋,若是把那些房子齐齐的排起来,可以占半条大街。此外,他还有几处店铺。每逢我去,他必招呼我吃饭,或给我一些我没有看过的点心。他绝不以我为一个苦孩子而冷淡我,他是阔大爷,但是他不以富傲人。

  在我由私塾转入公立学校的时侯,刘大叔又来帮忙。这时侯,他的财产已大半出手。他是阔大爷,他只懂得花钱,而不知道计算。人们吃他,他甘心教他们吃;人们骗他,他付之一笑。他的财产有一部分是卖掉的。也有一部分是被人骗了去的。他不管;他的笑声照旧是洪亮的。

  到我在中学毕业的时侯,他已一贫如洗,什么财产也没有了,只剩了那个后花园。不过,在这个时侯,假若他肯用心思,去调整他的产业,他还能有办法教自己丰衣足食,因为他的好多财产是被人家骗去了。可是,他不肯去请律师。贫与富在他心中是完全一样的。假若在这时侯,他要是不要随便花钱,他至少可以保住那座花园,和城外的地产,可是他好善。尽管自己的儿女受着饥寒,尽管他自己受尽折磨,他还是去办贫儿学校,粥厂,等等慈善事业。他忘记了自已。就是在这个时侯,我和他过往的最密。他办贫儿学校,我去作义务教师。他施舍粮米,我去帮忙调查及散放。在我的心里,我很明白:放粮放钱不过只是延长贫民受苦难的日期,而不足以阻拦死亡。但是,看刘大叔那么热心,那么热诚,我就顾不得和他们辩论,而只好也出点力了。即使我和他辩论也不会得胜,人情是往往能战败理智的。

  在我出国以前,刘大叔的儿子死了。而后,他的花园也出了手。他入庙为僧,夫人与小姐入庵为尼。由他的性格来说,他似乎势必走入避世学禅一途。但是由他的生活习惯上来说,大家总以为他不过能念念经,布施布施僧道而已,而绝对不会受戒出家。他居然出了家。在以前,他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他也嫖也赌。现在,他每日一餐,入秋还穿着件夏布道袍。这样苦修,他的脸上还是红红的,笑声还是洪亮的。对佛学,他有多么深的认识,我不敢说。我却真知道他是个好和尚,他知道一点便去作一点,能作一点便作一点。他的学问也许不高,但是他所知道的都能见诸实行。

  出家以后,他不久就作了一座大寺的方丈。可是没有好久就被驱逐出来。他是要作真和尚,所以他不惜变买庙产去救济苦人。庙里不要这种方丈。一般的说,方丈的责任是要扩充庙产,而不是救苦救难的。离开大寺,他到一座没有任何产业的庙里作方丈。他自已既没有钱,他还须天天为僧众们找到斋吃。同时,他还举办粥厂等慈善事业。他穷,他忙,他每日只进一顿简单的素餐,可是他的笑声还是那么洪亮。他的庙里不应佛事,赶到有人来请,他便领着僧众给人家去唪真经,不要报酬。他整天不在庙里,但是他并没忘了修持;他持戒越来越严,对经义也深有所获。他白天在各处筹钱办事,晚间在小室里作工夫。谁见到这位破和尚也不曾想到他曾是个在金子里长起来阔大爷。

  去年,有一天他正给一位圆寂了的和尚念经,他忽然闭上眼睛,就坐化了。火葬后,人们在他的身上发现许多舍利。

  没有他,我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入学读书。没有他,我也许永远想不到帮助别人有什么乐趣与意义。他是不真的成了佛?我不知道。但是,我的确相信他的居心与言行是与佛相近似的。我在精神上物质上都受过他的好处,现在我的确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领我向善,正象在三十五年前,他拉着我去入私塾那样!

  他是宗月大师。

  载一九四二年二十三日《华西日报/老舍》

  [附记]:宗月大师二三事

  宗月和尚逝世后,事迹披露出来,受到人们的重视,大家着实的惊讶,原来世上还曾有过一位完完全全舍了自己,完完全全为了别人的伟人。

  宗月和尚生前轶事两则:他慈悲为怀,身体力行,绝对言行一致,他的苦行和彻底的向善救人,达到难以置信的程度。一日众僧徒凑钱给他缝做一条新棉裤,老和尚早上穿着新棉裤出了门。晚上回来的时侯,众徒奇怪,怎么师父又穿着破单裤回来了!追问师父,回答说:“坐车回庙时,发现拉车的汉子没棉裤,冻得哆嗦,便和他换了穿。”

  日本时代,北京人半夜排队去挤购混合面为生。大年三十,徒弟们好不容易弄了点白面,包饺子,煮好后,给师父端来。他问:“好吃吗?”不等回答,便说:“好!好”。让赶快趁热给城根下,门牌多少号的某某大妈送去,她还没吃上煮饺子呢。他自己照旧做他的功课。他行持菩萨道,利乐有情,不愧是佛子,是一名真实德高望重的出家人。

  谨述我二师兄宗月和尚生平梗概,以志景仰。正如石头希迁禅师所说偈,摆手便行,只有如此,才能纵横自如,达到任运自在的境界。

  ——《散金碎玉集》

  [附记]:

  禅门大德夏莲居先生挽宗月大师偈

  一、

  阿师示疾经年逝。弟子追随弹指间。

  若问行踪何者是。知君正在铁围山。

  宗公于现老示寂之第三日,无疾坐化,于坐化前二时,余尚见其在灵旁长跪,神色如常毫无异状也。

  二、

  愿力机缘各不同。或期速捷或从容。

  大人作略何曾异。都向无常示苦空。

  三、

  撒手便行绝点尘。从来果净在因真。

  此公姓氏君知否。三十年前刘善人。

  四、

  成佛还须先做人。凭将忠孝显空门。

  十方赞叹龙天敬。是即名为报佛恩。

  余常谓宗公于佛法是忠臣,于师门为孝子。
佛法独不迷信,而且是破除迷信的。佛法不但不消极,而且是积极的。佛法不但不逃避现实,而且是舍己救人的。而且是要你发愿入世度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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